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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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一

  残冬,北京温暖如春。阳历新年悄无声息地到来了。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去年元旦,恍若昨天。天公作美,突降瑞雪。大雪是从头天午夜纷纷扬扬下到次日,并不停歇,早起的上班族一出门,便感觉外面茫茫刺眼,白皑皑的一片,把近处地面屋顶,远处的山峦群峰装扮得琼装素裹、妖娆多姿。于是人们忙碌而麻木的神经里注入些许兴奋。蜗居在城市之中,终日奔波辛苦,很多人注意不到季节的变换。古幽燕之军事重镇,今泱泱大国的首都见证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多少风气云涌,潮起潮落,成败得失,悲欢离合。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之中,陈智明很不眼,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心情焦虑地赶去去打九点的上班卡。这条通往中关村的著名双清路比以往更加拥堵了。公交车、小汽车、三轮班车、自行车、行人乱成一锅粥了,闹哄哄地寸步难行。焦躁的人们把汽车铃,自行车铃按得让人刺耳,有些人开始叫骂了。陈智明大学毕业后租住在八家村的一间平房里,六年后,在搬了七八次家后又回来这里,只不过居住的条件稍稍得到改观。而十年之间,这条路依旧杂乱如故,陈智明心里把它看作北京城的贫民窟的。好不容易到了一个路口,却是红灯,有几个骑车人不顾一切地从车缝里冲过去,后面的人群看此情景,哗啦一下像潮水一般涌去,堵断了车流。等着红灯的陈智明心里叹息,不明白人们为何简单的规则都不愿遵守。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动作慢了一些,停着自行车僵在路中,刚拐过来的一辆公交车被她挡住了,司机暴躁地按着喇嘛,谩骂着。女人无动于衷,不肯挪动半分。于是公交车上的乘客纷纷指责谩骂,女人恼怒地回骂几句,挪开一米,任凭公交车贴着身体惊险地过去。智明摇摇头,如今人心怎么啦?正在感慨之时,自行车咔的一声,被什么用力地顶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知道是某些骑得孟浪的家伙刹不住车。刮刮蹭蹭在这条路常有,见多不怪,他不愿意多费口舌。而后面一个沙哑的破铜锣嗓音骂得十分难听:他妈的,别挡道。智明回头瞪了那家伙一眼,见是个白净干瘦的男子,戴着金丝眼镜,蓬乱的头发上挂满雪花,额上几道深刻的皱纹,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估计是个在单位混得不得志的家伙。较之以前,陈智明的性情平和多了,不愿与这种社会怀有不满的人纠缠,哪知这家伙见缝插针,挤到前面时又咕哝一句:好狗不挡路。智明顿感忍无可忍,照着对方的破电驴就是一脚。那车拐着八字,轮胎一滑,把上面的骑士压在地下,几辆疾驰的自行车差点碾着这个倒霉蛋过去。智明冲他骂了一句:再嚣张,打破你的狗头,悻悻地骑车过了路口。人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动物,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拳头最有用

   陈智明最近过得很不开心,眼看着就到了而已之年,家业两无,仍旧一个天涯孤客;可又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把偌大的家族希望扛在身上,然而,他并没有看到有光大家门的希望,现实严酷而无奈。京城大不易居,房屋土地从来都是稀有资源,从古至今,总被上流阶层所控制。如今的房价涨势如滚滚长江东流,一日千里,不可遏制。一般的上班族如何能够买得起,纵使要买,也得付出二三十年的代价。每日穿行在一片楼大厦之间,陈智明望楼兴叹,悔不当初,看来这两三年又白干了,像赌博一般,只能怨自己没有押对宝。安居不成,何谈乐业。一千多年前,穷困潦倒的大诗人杜甫高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历史的车轮滚滚至今,这仍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人们已经习惯飞涨的局面,甚至懒得去惊诧和评论,懒得去思考这些让人心烦意乱的问题,任凭一些官员商人专家学者之流在各种媒体大打口水官司,抛出言之凿凿的鸿篇巨论,一晒而过之。

   在北京没有立住脚跟,陈智明没有一丝安全稳定的感觉,如同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棵小松树,根基抓住岩石表皮可怜的土壤不足以抗拒强风暴雨。又如水中之浮萍,风吹水荡,萍随水移。工作几年,积攒在银行里的存款不足以抵抗任何意外的灾难,万一自己或者家人得场大病,他将重新一贫如洗。此刻,想起老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话:钱难赚,屎难吃,智明心里又是一阵叹息,突然感觉苍老了许多,怎么越来越像心事重重的父亲。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陈智明深感挫败和无奈。想想当初刚来北京之时,年少轻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飞扬跋扈谁为雄,目空一切舍我其谁;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长生活砥砺,他把所谓的鸿鹄浩志早就消磨得无影无踪,那股中国读书人特有的愤世嫉俗的清高之气早就埋沉在万年苦海之中。弹剑作歌,唉,智明苦笑,心里道:这年头谁听你唱长铗归来?谁敢说自己若锥之处囊中?屈贾谊于长沙, 非无圣主; 窜梁鸿于海曲, 岂乏明时? 人哪,就得千方百计地经营自己。近来,陈智明发现自己秉性之中很多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东西,它阻碍了自己锐意进取,让他感觉厌倦而无助。他现在只想随波逐流,想买个房,找个条件尚可的女人安稳地过普通人的日子。可这个基本的目标也很不容易实现,于是,智明少不得每日长吁短叹,心灰气丧。

   二

  陈智明急匆匆地跑到电梯口时,电梯像上下班高峰时段的公交车一般拥挤,没办法,中国哪儿都是人多。于是,他转头直奔楼梯,三阶一步,到办公室门口,已过九点。他抖落衣服上的雪花,跺掉鞋面雪垢,刷卡进门。公司胖前台呵呵一乐说:“你又做贡献了”。智明对公司销售人员正点打卡规定深恶痛绝,老子言: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行不顾细谨,怎么能抓住为老板冲锋陷阵的兄弟们这点小事来给来几十人的夫妻店开源节流呢?说什么公司要走向正轨,要从严管理,赏罚分明,每次老板在主管会议信口胡喷的时候,陈智明哑然失笑:管而不理,罚而不赏,老板大人独揽权纲,事必躬亲,下属们拱手坐享其成。

  在这个民营的像杂货铺的小公司干了四年之后,陈智明彻底的厌倦了。四年前,陈智明在一个规模很不错的公司干到部门经理,头头们也经常对他表示器重提携之意,然而一到关键的钱的问题上,他们毫不犹疑的把按规定该给到他手中的提成苛扣私吞,弄得他深感受伤,毅然离开了那帮乌鸦们。正好有个熟人把他介绍给现在的老板雷大寿。当时的雷老板踌躇满志,,言谈举止之间充满自信,描绘得远大蓝图让他怦然心动。老板理贤下士,几次盛情邀请。智明深受感动同时也希望做出一番事业来,抱着士为知己者的情结,他全心全意地为雷大寿冲锋陷阵,摧城拔寨,为这个当时濒临倒闭的公司赢得一个客户又一个客户,一个单接着又一单生意。不惟如此,他还对内部事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两人鱼水相得的蜜月期并未持续多长时间,他的这些书生之见无一例外的被老板留中不发,雷大寿要的是他带来的客户资源,并不需要他的大舌头和指手划脚。他很快清楚了,在这个小王国里,雷大寿才是真正的国王,而他什么都不是。从此,他知趣地闭上了嘴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四年,人心早就不是从前了。

   如今,每当看到老板那张胖脸上习惯性地挤出一丝虚伪的笑意,他心里顿时升腾出一股厌恶。中国人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古来如此。狡兔未尽,走狗已烹。陈智明这个开国功臣地位岌岌可危,不定那天就被老板一脚无情的踢开了。他对雷老板的心理洞若观火,老板认为他有些尾大不掉了,担心他拉杆子挑出去单干。只是目前雷大寿没有一个稳妥的不留后遗症的办法,他对陈智明是怀着深深的戒备的,即使陈智明夹紧尾巴,他还是会这样想的:咬人的狗都不叫。再没翻脸之前,双方都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谁先亮牌,谁就可能陷入被动。

   一天的工作开始了,陈智明打开那台老朽的比拖拉机还响的电脑这是五年前公司在中关村市场上攒下的,现在即使想捐给希望工程也找不到接收的地方。像往常一样,陈智明上网浏览新闻。古人言: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又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天为生计奔忙的人哪有这份闲心,目光也就只能到家事这一层面。士之位卑而未敢忘国忧的责任感早就扔在大学校园里了。有时网上刊出某某大员引咎了,某某封疆垮台了,忙碌了一阵的人们在席间啧啧地议论不知从哪里传出逸闻内幕,感慨一番之后,又被工作忧绕着,倒是看几场球赛来得痛快过瘾。信息世界,什么东西都纷至沓来,目不暇接,这个世界上只有想不到事情,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网上矫揉造作的,玉体横陈的,爆猛料隐私的,攻讦名人的,无奇不用,众多的不顾传统道德的参与者看到了几位模范一夜成名,一夜暴富。于是他们想着削尖了脑袋,绞尽了脑汁想挤入这风光无限的上层社会。智明的大学同学孟金龙一直想弄一个什么爆炒网,教人如何自我炒作,如何懂得利用有限的资源去争名夺利。他一副准备要拉风险投资的样子让陈智明觉得可笑。互联网的大把烧钱的好日子早就一去不返了。精明的资本家哪有放着获利丰厚的房地产市场不做,而傻兮兮去做网站?不过这家伙总有惊人之举,网站做出来了也不一定。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板打来电话让他过去。

   这处位于中关村核心地带的八百多平米的办公室是雷大寿前两年买下的。除了他和他老婆管这得财物室是单间,其余人等均在打着隔断的公位上办公。陈智明敲开了那间宽敞的装修考究的办公室,雷老板在那张暗红色的宽大写字台后,面南靠在一张高大的皮椅上。身后的墙壁上横挂着一幅字,四个大字:“上善如水”,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一看便知出自名家手笔,可是镜框做的很是粗糙,用一根丝绳挂在墙壁的一颗铁钉上。对于这位阔了以后附庸风雅的老板,陈智明私下嘲笑道:房间里的四个字应该换成‘生意兴隆’,然后在房门两边的墙壁上竖着贴着:五谷丰登和六畜兴旺。雷大寿今年四十岁多岁,长着北方人特有的魁梧的身材,长年不断的应酬使他的体型又胖又圆,昼伏夜出,黑白颠倒生活使他的眼袋松弛,头发灰白。由于营养过剩,胖胖的脸上透着油亮。他经常给人以诚实憨厚的错觉,要是留心那对骨碌乱转的黄色眼珠,你就会感觉到这是个精明老练的商人。

  雷老板那对棕褐色的鹰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射到智明的脸上,努了努嘴让他坐在写字台跟前的一张铁架皮椅上。这张椅子要比对面老板椅子矮出不少,造成了员工对老板必须采用仰视的姿态。智明看着老板那张阴沉的脸,知道疾风暴雨就快来了。他用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等待对方发飙。

  雷老板习惯性地理了理开始谢顶的脑门,严厉的逼问:“A部委明年的采购预算你要来了吗?陈滋润、董尚守俩人对你意见很大,不知道吗?军队这块一个多月,怎么一点响动也弄不出来?” 发射了一连串的机关炮之后,雷大寿双手交叉的胸前,盯着陈智明,等着诚惶诚恐的谢罪。

   陈智明面色平静,目光直视,毫不避让,心里大骂:A部委预算你早就拿到。至于动陈董二人,他妈的,更是让你盯也不是,不盯也不是——找人就得花钱,报销的时候,老板娘的那副剜切心头肉的表情让他难受。至于军队项目简直在痴人说梦,没有丝毫的关系可以凭借,就是神仙也磕不进去。明摆着又是老板给自己安了紧箍咒,,借此时不时地念咒敲打。智明一言不发,冷冷的在等着对方的继续表演。

   他的无动于衷激怒的老板,雷大寿恼火而沉痛说道:“不是我说你,你这两年的表现让我十分失望。你,要记住,我要说你行,你到哪里都行!你看看人家冯骥才,弓脉茱,打到哪里,哪里就就有响动。”雷大寿停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不要老摆功臣的架子,等着分茅裂土,坐享其成。”这话很毒恶伤人,等于是说陈智明在里混吃白饭,把他每日的辛苦工作全部抹杀了。陈智明必须做出反击,他正襟危坐,严肃地道:“雷总,老板和职员之间只是简单雇佣关系,不存在一起打江山之说。你要我觉得我没有利用价值完全可以炒我鱿鱼。但是,我完成销售利润,完成这个职位的主要工作。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但我必须拿到该得的利益。”

   “小陈阿,你这人的心思太重的,老去钻牛角尖。我谈工作上的问题,对事不对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这也是帮助提升层次嘛。不要动不动就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类的想法”雷老板意识到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得恩威并重,于是,圆圆的肉脸上雨过天晴,笑道:“你想想看,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规模也要逐步扩大。我很不愿意天天晚上跑客户的,将来主要精力放在公司的战略层面。我希望给你加点压力,把公司所有的业务管理起来。但是,你得让我看到希望啊。我又不是小器之人,公司发展了,个人不也就发展了。大河不满小河能满吗?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陈智明又道:“当然,我还是那句话,对公司和我有什么建议,任何时候都可以提出来。我虚心以待。你很久没有提出意见,不利于我掌握公司的情况”。他立刻坐直身体,胖胖的双手放在写字台上,做出一副从谏如流的样子,笑道:“你现在就可以提”。

  陈智明心里暗骂:他妈的装蒜。但他也不愿现在撕破面皮,因为有两三个项目正在实施中。如果现在卷铺盖走人,肯定拿不到这几个项目的提成。再说,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该妥协就得妥协,至于老板的惺惺作态就不用理了。于是,他立刻恭恭敬敬道:“雷总,我会改正错误,反省工作态度,我约了客户,先去工作了。”

  雷老板点了点头,表示出满意和赞许,说:“你去吧!”。等陈智明出去,轻轻的带上木制的防盗门,雷大寿咬牙切齿的崩出“他妈的”三个字。

   陈智明出来后,技术部经理,位于公司的四大金刚之首绰号‘张大拿’对他挤眉弄眼,悄悄笑道:“又犯了驾吧?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陈智明呵呵一乐,反击道:“你这头驴也好不了多少,这阵没少踩雷吧,居然没有炸死。我看也快了,你干脆叫张贝勒(背雷)得了”。几个人忍住笑,憋得脸通红。公司技术部的八个人里面有四个人长得人高马大,吃得膀大腰圆,搬运货物比搬家公司的工人还好使,更兼不断地被老雷敲打,所以陈智明叫他们四大金刚。

  弓脉茱又来腻腻歪歪的问这问那,这个八面玲珑的家伙,表面上对陈智明极为恭敬亲热,不断地陈总长陈总短。雷老板让陈智明领着小弓跑客户,美其名曰:让新人迅速的进入工作状态。这个憨态可掬的比智明小两岁的后进者,在很短的时间就捕捉到陈智明与老板之间的微妙紧张的关系。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又大又香的馅饼就在眼前。要取陈智明而代之,他知道必须及时地获得老板的信任。

  陈智明坐得百无聊赖,在前台登了外出访问,骑车就回了租住地。

   三

   陈智明租在八家村边的一处国有单位的公房。东西朝向的半地下三居住着三家,单身的陈智明和两对男女合租在一起。虽然合租一年多,但陈智明和他们之间很陌生,互相连姓名也叫不上来,彼此之间又怀着深深的戒备。自从大学同学一个个谈恋爱结婚买房,想找熟人合租已经是很困难了。生活不如意十居八九,正如你不能选择合租者一样。自从挨着他房间的那对男女搬进来之后,智明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之中。

   他们都是IT人士,男的三十多岁,瘦长的驴脸,挺着一个圆圆滚滚的大肚子。女人二十多岁,矮矮胖胖,长的一脸的大痦子,粗肥的水桶腰。智明一眼认定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的不得了。他们都在中关村工作。第一天,陈智明就见识了他们的极度夸张的叫床声。晚上六点多,他们便急不可耐地在房间里肉搏,陈智明很不痛快:狗们交媾也得找个时机和地方,不然要被人用石头扔得团团转的。他摇摇头,静下心来临摹三希堂帖。

  可是对方压根不知道跟别人的相处之道,光图自己痛快方便。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们好像不知设身处地的替别人考虑。饭饱淫足,在客厅里享受爱情,用不知哪里口音的土话高声打情骂俏振得智明脑袋嗡嗡作响,先前他忍受女人在厨房叮叮咣咣做饭声已经是很难了。智明什么也做不了,几乎忍无可忍了。与人合租多年,他习惯了轻手轻脚,说话小声,看电视音量开小;懂得去照顾别人,在做自己事情的同时尽量不去影响别人,这是人的相处之道。可眼前这两人活宝简直是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好似他们把这房子下来了一般。经验告诉吵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智明决定找那男人沟通一番。

  第二天中午,陈智明吃完饭回来。他们刚起床洗涮,之后,男的拿本烹调的书和女人到厨房边翻书边做菜。陈智明招呼那男人到厅里,和悦而热情的介绍了自己,并表达了要相互理解、相互迁就的意思,委婉的提出希望他们能够在公共空间保持相对的安静。男人表示同意,介绍自己姓焦,湖北人,女人是他新近认识的老乡。老焦眼睛通红,布满血丝,精神不太好,看来不善言谈,叽叽咕咕的普通话不太好懂。

  可是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没有丝毫收敛的迹象,这所房子从他们下班回家就不得安宁,除非他们睡觉了。房子的隔音效果极差,陈智明饱受其苦。接着,他们在很多细节方面表现得极端的利己,抠着水电煤气等细帐,占据着这所房子的大多部分公共资源。智明暗暗一笑,没有与他们见识。他只想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读书学习。竞争加剧了,你就得不断的给自己增加敲门砖,就像明清的八股文章,虽然无用,却是进入仕途必要的通行证。这对处于如胶似漆的甜蜜时期男女依旧我行我素,夜夜点评电视剧情,让陈智明的脑子不得闲暇。在交涉几次无果后,压抑很久的陈智明终于火山爆发。

  在闷热的一个晚上,陈智明呼的一下打开房门。女人正坐在老焦的大腿上对着剧情喔里哇啦的评论着,看他突然出现,吃了一惊。只见陈智明横眉怒目,眼光似刀,手指点着他们低吼道:“你们有毛病呀,当这个房子是你一家租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妈的,也敢号称大学毕业,连起码得人情礼貌都不懂吗?你们严重影响了老子的休息!以后要是再敢这样,别怪老子不客气!“

  他们愣住了,被陈智明骂蒙了。老焦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什么。见陈智明赤着上身,宽肩厚背狼腰,浑身强健的肌肉,像一头愤怒的咆哮的狼。虽然老焦的块大个高,又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他还是丧失了男人的勇气。这样一来,他们收敛不少,两家之间也结下了梁子,形同陌路。可没有多久,他们又故态复萌,于是,陈智明又来一场佛门狮子吼,他们再在收敛。基本上,每月循环一次。

  九月份,又进驻一对大学生情侣,郎才女貌,缠绵恩爱,如胶似漆,如鱼得水。好似世界只有他们两人。倒是不闹腾,陈智明有时会有一种由衷的羡慕:现在的男生泡妞真是易得手。老焦看着那女生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时不时偷眼观瞧,被他的又悍又妒的恐龙女友警告了好几回。

   三

  陈智明锁好自行车,抖落身上的雪花,开门进房。学生情侣那间房门半掩着。女生坐在椅子上呜呜的抽泣,男孩在不断地安慰她。见智明进屋,男孩立刻把房门关上。陈智明依稀的听得女孩抱怨:“都怪你,都怪你,二个月,我怎么办?”。他们大约是乐极生悲,预防措施不到位,生根发芽了。智明叹了口气,打开自己房门,在电脑桌上铺好宣纸,拿起放在砚上的竹管狼毫,蘸满一得阁的墨汁,写下了饱满的三个大字:文梦祺。他啪地把笔扔在桌上,痴痴呆呆地盯着这三个字,心里猛地一阵抽搐,鼻子一酸,有一种强烈的想流泪的感觉。

  这时,手机‘一无所有’的音乐铃声响起。大学同学戴健打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瓮声瓮气地声音:“还没死呀!你小子是不是找女人啦,操,消失了好几个月,聚会你也不来。晚上一唱歌,你他妈的必须来”

  “都谁呀?操,我又不会唱歌,不想去给你们当大灯泡”

  “孟老二、阿东和我。妈的,和尚,土匪,老西几个要去丈母娘家,同学聚会,人越来越少,都他妈的见色忘友。我晚上通知你地方”

   “再说吧”

  “来吧,大过节的,晚生一人顶床板呀!你没有女人,一快过节吧!” 不等再反应,那头就挂了电话。

  毕业六年,同学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了,好些人都杳无音讯了。即使留京的这帮人也很少走动了,谁都有一摊子事情。再说,吃完饭一抹嘴,谁来买单才是关键问题。如今,大家都变得世故了。再也找不到刚工作那会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情;也不会在聚会时酒逢知己,千杯狂饮,剖肝沥胆,不分彼此;不会满怀干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激情,说得动容处,慷慨激昂,仿佛看到媒体上不断的出现自己的名字。现在同学聚在一起,一会儿是谈女人,一会儿谈金钱,一会儿默然相对,捉摸着这顿轮到谁买单。好些久不联系的同学某日突然来一个电话,张口便要借钱,拒绝别人对陈智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可对方拿走钱后,一年半载都不提还钱的事,因为他压根就准备还。有时,智明也很恼火:我的钱也不是抢银行来的,凭什么供人家享乐。说实在的,他现在还真怕人来借钱,中国人信义严重缺失,彼此之间很难建立信任关系,很多举债的人巴不得盼望债主突然失忆了,只要稍一催逼,多少年建立的所谓友谊便轰然崩塌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恐怕只有去书上找了。徐孺下陈蕃之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陈智明叹道,可是世人都争名夺利,谁有工夫和兴趣了解你?年纪越大,反而发现自己越来越孤独,知心的朋友越来越少了,交往圈子趋于固定,都带着各种利益关系,你若不去维护,这些圈子也很快会没有了。于是,陈智明更觉得他是天涯一孤客。

  他和戴剑的关系不错,也算得上‘耐久朋’。戴健是个外交好手,自来熟,交际广,天生的热心肠,串联同学之间的消息。刚进大学时,智明跟他谁看谁都别扭,正是年轻气盛,火爆好斗的年纪,两人差一点老拳相向。后来,都发现对方的毛笔字写得很不错,惺惺相惜,互相了解后,日渐亲密。有一次,他们一块去阶梯教室上晚自习,智明小声问戴健:“fuck,是什么意思”,这家伙呵呵一乐,大大咧咧嚷道:“fuck就是操的意思,你笨到家了,这都不知道”。几十双眼睛霎时盯着他们,陈智明脸立刻通红,十分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家伙兀自喃喃道:“我没说错呀”。自此,智明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贱客(剑客),取笑他不带金剑带银剑,不带银剑带人贱。戴建混得也不如意,在国家机关不死不活,撞钟过日子。不知因何原因,他的处长大人死活就是看不上他。这曾经让他愤懑欲狂,可是又舍不得离开这个旱涝保收,悠闲轻松的单位。这家伙天生的乐天派,及时行乐是他的信条,经常劝陈智明:樽中好酒不空,身边美色不缺。房车具备后,今年年初,戴建终于收起了花花心肠,跟第五个女朋友把关系稳定下来,年底准备谈婚论嫁了。

   智明每天都有运动的习惯,这是打小在阴山村学武养成的。有一阵子,山吃海喝,通宵达旦的伺候客户们狂欢,使得他的身体发福发虚,脂肪肝由轻度变成重度,平滑坚实的腹部也逐渐的变成鼓鼓的将军肚,昔日精壮的体格荡然无存。一天,他突然惊醒般地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把一日一包的烟给戒了,再也不敢鲸吞海饮了。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历时两年,他又恢复昔日精壮的体格。

  晚上十点,戴健的电话已经催了两遍。智明无法拒绝,极不情愿打了辆车,找到一个叫‘蝶恋花’的歌厅。孟金龙的现任女友在此做经理。推开房门,里面烟雾缭绕,几个家伙正在吞云吐雾,估计在中场休息。陈智明在靠门的沙发上坐下。房间不大,七个人显得有些拥挤。桌几上摆着十几瓶小瓶的蓝带啤酒。看到陈智明坐下,戴健吐了个烟圈问道:“你丫最近怎么啦,女人也不找,房也不买,五环涨到一万啦。以前劝你买你不听,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吧,这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陈智明淡淡道:“世上没有后每药,不提了。”其他人一一跟他打过招呼。今晚孟金龙作东,他女朋友连忙过来招呼智明。女孩二十来岁,眉清目秀,挽了个发髻,显出清纯可人,对智明嫣然一笑,热情道:“老大吧?我叫青青,老孟常提起你?喝啤酒吗?”。她把一瓶啤酒递到陈智明的手中。孟金龙是大学时睡在陈智明上铺的兄弟,宿舍五人里,年纪排在陈智明后面,位列第二,故称老二;这家伙基本上两次聚会换一个姑娘,不知这个能持续多长时间。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趁着年轻玩吧,等玩不动了再结婚。他在一个著名的网站做技术,又注册了公司做些私活。这家伙是典型的花花公子,身材欣长,长眉凤目,鼻直口方,英武帅气,能言善辩,很讨女人欢心。

  此刻,孟金龙到陈智明身边一屁股坐下,跟陈智明碰了下瓶,咕咕地长喝了一口后,猛吸一口烟,悠悠吐出,侧头对陈智明低声笑道“怎么样,正点吗?”

  智明不置可否地笑笑。孟老二顿了一顿,笑道“老大,你的宝抢恐怕生锈了吧?好久没有那个了吧。刘备说得好,女人如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天底下哪有像你这样的痴情汉子?”

  智明苦笑道:“想找一个合适的谈何容易!上回有个客户介绍了一个北京女孩,人长得倒不错,一见面开门见山问我有没有房,有没有车。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她可不想跟穷鬼过一辈子。”

  孟老二呵呵一乐,猛地把烟掐灭,突然得意说道:“林东市的项目快拿下来了!老雷没告诉你?昨天王书记来了,老雷和我跟他们父女在全聚德一块吃的晚饭。项目预算估计在八百万左右。”

  智明脸色一变,嘿嘿道:“你小心被雷大寿给玩啦,他让你攻王秀娟,是不是?候门深似海,你可别玩大了!”

  孟金龙洋洋道:“不会,你老二是什么人!能轻易栽跟头吗?我跟老雷谈好了,他吃硬的,我吃软的,过完年就能下来。运气好的话,年前就签合同,打预付款,到时,俺也是有钱人拉”

  “别高兴得太早,据我了解,王秀娟绝不简单。她兄弟姊妹六人,王书记对她最偏爱。你在外边的这些花债,别让她查出来!”

  孟老二赶忙示意他不要说下去,起身拿着话筒跟那个叫青青的女孩合唱‘知心爱人’。

  陈智明呆坐在沙发上,脸上写满了无奈,悔恨当初不该把孟老二介绍给雷大寿认识。智明刚到公司不久,雷老板让他物色一个网站的技术高手,做个门户撑撑门面。他带着孟老二跟雷大寿见了一面,又替他们穿针引线传递报酬的数目,因工酬没有达成一致,这事就搁置了一段时间。后来,智明几乎淡忘这件事情。一天,雷老板兴趣勃勃地告诉他公司网站做好了,可以浏览。他问找谁做的,雷老板支支吾吾的不愿说出来。半年之后,他才知道是老二做的,顿感十分寒心,在电话里把老二痛骂一顿。尽管老二又是赔不是,又是请吃大餐,他一直耿耿于怀。雷大寿是典型的生意人,防着他从中卡油水情有可原,可是,四年上下铺的兄弟也以此度之,真是让人害怕。自此,老二与雷大寿往来不断,让智明始料未及的是他们之间能够密切到这种程度。老奸巨猾的雷大寿居然拿他做诱饵去钓王秀娟。

  “老陈,干一个”。阿东不知何时坐过来,嬉皮笑脸地盯着陈智明。

  “阿东,你都胖成什么样,能把上大学时候的自己包下吧”。陈智明取笑道。

  “操,聚会人越来越少呀,老刘在深圳发达了,来北京出差理都不理我们。”阿东灌了口酒,抱怨道

  陈智明叹了口气,回答道:“古人道,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现在的人一阔就翻脸。既然人家看不上我们穷兄弟,何必耿耿于怀放在心上呢?”

  阿东点了点头,笑道:“管他呢,唱歌!唱歌!”,他点了BEYOND的‘真的爱你’深情款款对着女友唱起来。

  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的秒针不知不觉地针向十二点。整个歌厅的人都开始了从10到1的倒计,紧接着是一浪高出一浪的欢呼声。陈志明却面无表情,心里一阵恐慌——人到三十了。

  包房响起一阵一阵的手机短信提示铃声,大家纷纷掏出手机查看,只有陈智明一脸漠然,在作了两个小时的观众后,他一如既往的提出回家。

  戴健有些不高兴,咕哝道:“操,明天又不上班,今晚一醉方休!”

  孟老二高叫道“老大,你不唱单身情歌啦?你的保留节目。”

  “不啦,新年快乐!”陈智明站起来,对其他人举杯,一饮而尽。他顽固倔强性格在场面上总让人感到不快,不过他不在乎。

  北风如割,冰冷的空气使人顿时清醒。陈智明掏出手机查看短信,有几条供应商发来的,没想到王秀娟也发了一个,大约是祝福新年之类词语,他一一回复后,把它们删掉了。

  智明正要把手机放进裤兜,又来了条短信,打开一看,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映入眼帘。他两年没有拨过这个号码,本以为会忘的干干静静,可是它太深刻了,像是在脑海打了深深的烙印,短信内容很简单:我——真——的——很——想——你

  陈智明心里翻开了五味,不知是喜是忧,是苦是甜,一愣了一会儿,明白了是酸楚的味道:文梦祺,你又是何苦呢?那个时而婷婷袅袅,时而欢快乱蹦,时而深情款款,时而静如处子的倩影依稀就在跟前,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喜,眼角眉梢的神态依旧是如此地清晰可触,他长叹一声,拦了一辆出租。

   四

  陈智明离开之后,孟金龙来到了洗手间,掏出手机,利索的把电池装上,开机后一堆短信,其中一条是雷大寿九点多发来的,让他速回电话。他赶紧拨通雷大寿的电话,那头声音十分嘈杂,似乎是一群男男女女的浪笑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听清楚雷大雷洪亮的声音。

  “小孟阿,又在外面鬼混啦,是不是跟王秀娟闹别扭了,她打我的电话问你的行踪,大过节的,你也不陪着她,这可是非常时期,你小子可别大意呀!”

  “雷总,放心吧,我跟她请假了,再说她今天不是陪她老爸吗?”

  “你呀,太年轻,你今天不离开王秀娟,王书记对你的印象更好,不是我埋怨你,要趁热打铁,想想看吧,一天的工夫可以把你一生的路都铺好!”

  孟金龙沉默一会儿道:“说实话,我心理上还没有准备好”

  “哎呀,我说小同志呀,别幼稚了!找个好老婆,至少能让你少奋斗三十年!再说,你也玩够了,该收收心拉。脸蛋漂不漂量,还不就是那点事吗?关上灯,西施和东施又什么不同?是不是,真的都一样!”雷大寿苦口婆心劝道。

  孟金龙沉思了一阵,迅速编了个谎话,拨通了王秀娟的手机。

  “那一位?”王秀娟很不耐烦

  孟金龙温柔地说“我呀,娟娟,睡了吗?今天没上课吗?”

  “嗯”王秀娟的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怒气。

  “别生气了,宝贝,我本打算和你一快过节,可是我妈病了,我只好急匆匆地赶到家里,手忙脚乱的,现在才得片刻闲暇,突然想没有你打电话,所以急着给你汇报思想。”孟金龙装得很真诚,他知道对于精明过人的王秀娟,越说得天花乱坠越会引起她的怀疑,只好让老母亲病一回了。

  王秀娟沉默了一会儿,判断着这个故事真实性,缓缓道:“没事吧,本来是想让我爸进一步接受你,可你……”她下面的话没有再说,剩下的让孟金龙自己揣摩去。

  梦金龙才如泉涌道“我刚才看见上帝了“。他顿了一下,感觉到对方热切的表情,又道:“他让我在找一位最美丽的姑娘去拯救一个灵魂,你说该找谁?“

  “你不会说是我吧?”

  “聪明,聪明,就是你呀,因为那是我的灵魂”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毕竟还是很高兴

  “明天你就救救我吧”梦金龙哈哈大笑

  “讨厌”她的脸突然一红

  “新年快乐,宝贝,早点睡觉,乖乖的听话”他感觉又赢了。

  孟金龙被雷大寿请吃了几次花酒,见识了花花世界,把天生的风流心肠唤醒了,从此欲罢不能。他很羡慕雷老板的生活方式,认定这才叫享受生活。自此他像脱缰的野马,每周不去歌厅、洗浴中心混上三四回就浑身难受,换女友也好似换衣服一样简单,几年成了风月高手,浪子班头,花丛老客。他对付女人一套一套的,然而,有得必有失,又不是花公款,大量的花债让他经济拮据,每月都是财政赤字,经常东挪西借。好在今年跟雷大寿一块做了几个网站项目,划拉个十几万的工酬。当然,他也明白,雷大寿只是把当个苦力。像A部委的项目,雷大寿也带他去见文乐山,也在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但是,雷大寿手里攥着一根线,另一头拴着他,控制着他与文乐山的距离。文乐山每年经手的资金几千万,哪个商人不会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攻克这位财神爷呢?雷大寿从文乐山那里拿了40万的软件项目,转包给他八万。他利用同学、同事凑了个草台班子,利用休息时间,两个月弄出来了。如今软件已经上线使用。他耍了个心眼,故意留下了几个bag。好让那位文处长不时地找雷大寿维护,而雷大寿只能找他,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跨过雷大寿的封锁直接面对文乐山了。另一方面,他也逼着文乐山在这块每年弄出几万块钱的维护费用

   跟王秀娟的相识,也是雷大寿穿针引线的。一天晚上,雷大寿打电话约他唱歌,破天荒地告诉他在麦乐迪。过去一看,文乐山也在。还有两个女孩,一美一丑。有美女压阵,他总能超水平发挥,跟号称张学友第二的雷大寿你一首我一首的飙歌,果然达到预期的效果。两个女孩瞪着眼睛,听得入神,停歇处,小手拍个不停。中场休息的时候,雷大寿才给介绍,美的叫文梦祺,文乐山的妹妹。丑的叫王秀娟,在中央党校读书。后来,雷大寿经常拉着他和文乐山、王秀娟唱歌,他跟王秀娟逐渐熟悉起来,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对陈智明,孟金龙心里还是有丝愧疚的。从陈智明那里借了多数次钱,至今尚欠着一万多,而陈智明从来没有催过债,在场面上也尽量给足他面子。只是,两个始终不是一路人。他知道老大看不上自己,反过来他也瞧不上陈智明:都什么年代了,还不知变通,识时务者为俊杰,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管他是人是鬼,只要能为我所用就行。

  唱到凌晨三点,人困马乏,各自回家。孟金龙结完帐,便哄青青一起到了新近租得一居室。一夜无眠,风流无限。

   五

  已经迈进而立之年的陈智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烦躁难眠。此刻,孤独寂寞是如此的难捱。这些年,他一直牢牢占据大学班级里的首席单身的位置。有时候,他难免顾影自怜,觉得自己就是老家深山的一只受伤的孤狼,躲在幽僻的角落舔着伤口。文梦祺,这个心里挥之不去的女人,他不知道是不是曾经拥有过。怎么评价这段情感呢,它是刻骨铭心,伤痕累累。

  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该结束了,该彻底忘却了,让该时光慢慢的冲淡一切。可是,为何对她的思念却愈来愈强烈,快把他逼疯逼窒息,直到崩溃边缘。想找别的女人来替代,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无法,哪怕是有一点点激情去追别的女人。造化弄人,命运一次一次地跟他开着玩笑。人生不如意十居八九,他又能如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身体疲倦,可往事却历历在目。

  陈智明是家里的老四,兄弟姊妹八人。父亲陈水星,饱经沧桑,做过县长的小鬼,当过粮站的会计,在小学教过书,因为个性耿直倔强,眼里揉不得沙子,难以跟上面和睦相处,一怒之下,抛掉铁饭碗回家种田。儿女众多,全凭十几亩水田的微薄收入度日,因此,家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经常捉襟见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生活,使他把满腔的希望寄托在儿子们身上。尽管家徒四壁,他仍然坚持让儿子们念书,盼望其中能有一个不负厚望,鲤鱼跃龙门,离开这山沟,也给整个家族带来转机。然而,让他沮丧和失望的事情接踵而至,儿子们简直就是天生的种田的料,榆木脑袋装不进任何东西。好在老二义明在初中留了两年级后,终于考上中专,这让他多少有些欣慰,给家里的神龛点上香烛,感谢祖宗在天之灵的保佑。陈水星给五个儿子分明取名为:仁明、义明、礼明、智明、信明。就是希望他们长大后能有所成就,而又不悖离正道,可是,儿子们似乎跟这些好听的名字挨不上边。尤其是老四,小名:老雕,天生的叛逆性格,无法无天,哪一天不惹出一点事来他都会感到奇怪,更不要指望他念书,从学校发下课本到学期结束,课本一如崭新,角都不卷。陈水星那时常常叹息:我是哪辈子造了孽,生出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老雕成天几样功课:打架、逃课、偷瓜果,砸人窗户。他给家里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老人见面就指着他摇头:“这个子孙能成器吗?大了准得翻天”。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陈水星骂他、打他、饿他,发现这孩子毫无悔改的迹象,彻底失望了。

  九月,刚开学,老雕念三年级,他照例逃课。韭花婆婆在村边小池塘边上的几颗枣树已经熟了。枣粒红的黄的斑斓的挂在高高的枝条上,微风一吹,随风飘摆,诱人的枣香让老雕早就垂涎三尺。只是,韭花婆婆看得很紧,池塘边又找不到凉衣服的长竹竿。老雕耐心地等着,趁着她做午饭的工夫,猴子一般利索爬上枣树。灰青色的碗口粗的枣树树干很滑,开杈的地方又很高。不过,难不着他,老雕双手紧抱树干,大腿夹着树干,膝盖用力地一蹭一蹭,不一会儿,他就爬到也下面大树杈上,踩着树枝往上爬,一面小心的快速的摘着枣,尽量不让枣刺扎到手,直到两个短裤的裤兜装得鼓鼓的。

  这时,在墙角放哨的癞子打了一个呼哨,老雕连忙踩着树枝往下攀,刚踩在最下面大树杈,就见韭花婆婆从那间土砖房冲去,手里挥着一米多长的小竹竿,飞快跑来。老雕双手抱着树干,双脚松松的夹着,嗖地溜下来,拔腿就跑。只听身后的韭花婆婆气恼的尖骂声:“山狗(狼)吃的,又来患害我的枣…….。”

   老雕和癞子跑到村里的祠堂,他分给癞子几个青枣,骂道:“娘个逼,你真是没用,差一点害我被捉住了,被她认出,晚上,我爺又得抽我”。癞子说:“她眼睛不好,看不清楚”。癞子大名叫陈发生,头发结癞,油黑黑的癞疙瘩结在头发上像长着果子,又腥又臭,一群苍蝇嗡嗡地在他头上盘旋,小孩们不愿跟他一块玩耍。他爹憨憨傻傻的,他娘又疯疯癫癫的。那阵,他刮了个光头,亮的像磨刀石,老雕昨天用弹弓打他头顶的旋旋,教训他显摆头顶是两个旋旋,打得他抱头哇哇地哭,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又跟在老雕屁股后面。

   过了一会儿,老雕轰走了癞子,从韭花婆婆的厨房门口经过,见她小儿子李根生,端着碗,坐在屋檐下一块光滑的大鹅卵石上吃饭。他一面往嘴里拨饭一面从嘴角漏出饭粒,几只芦花鸡张着翅膀争着啄食。老雕近前一瞧,见李根生的碗面上堆着一张大荷包蛋,他馋得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看着李根生,老雕不由得暗笑:这家伙十七八岁,却被他娘惯的不行,上衣口袋里总装满着红薯片、炒豆之类零食,村里的大男孩都不睬他,他只能跟老雕一般的小孩混在一起。根生要是嘴馋了,就叫他娘给杀鸡吃;他娘若是不答应,他便跑到楼上,在灶台上面的楼板一通狂跺,弄得灶台满是黑黑的灰尘。韭花婆婆只得依了他,等他吃完鸡,她赶紧把鸡骨头用沙土掩在屋檐下。不一会儿,他爺李显宗从地里回家,蹲在檐下抽旱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隐隐的看见鸡骨头,不禁生疑,找来老婆质问,知道她给儿子杀了鸡吃,便吵吵也要吃鸡。韭花婆婆不答应,老汉便自己杀了炖着吃了。真是一对活宝父子。邻居把这段故事添油加醋在村里传开后,每逢碰到李根生,村里人便笑问:“你又去楼上往锅里跺灰了吧?”

   李根生把那张荷包蛋用筷子翻来翻去,舍不得立刻吃掉,显得十分珍惜。老雕眼珠一转,一肚子的坏水冒了出来,他使劲地在肚子里憋了股气,转身把屁股对准李根生的饭碗,噗噗噗连着放了三个响屁,然后拔腿狂奔。李根生楞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哪里肯善罢甘休,把饭碗王地上一摔,瓷碗便啪的一声裂成几块,在旁边七八鸡的鸡跳过来抢食。他起身在这个促狭鬼后面紧撵,把巷子搅得鸡飞狗跳。老雕听得石头刮着风声从脑后嗖嗖地飞来,心里有些害怕,不敢回头,边跑边喊:“娘个逼,根崽,开个玩笑,至于拿石头扔我吗?”。

  根生眼睛通红,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他累得跑不动了。陈智明转过几条巷子,发现李根生没有跟来,这才放了心,同时心里不免揣揣不安起来,韭花婆婆要是来家里告状可是大大的不妙。

   然而,是祸躲不过,韭花婆婆果然告到了家里。晚上吃饭的时候,兄弟姊妹一个个端着饭碗到巷子里吃饭,陈水星在厨房方桌旁边长凳上坐着,默默地抽烟,烟丝忽闪忽闪的亮光照得那张威严的脸十分可怕,他下巴又黑又浓得胡子茬根根倒立。老雕像往常一样怯怯木柜里去拿碗。陈水星突然开口道:“你今天又做什么啦?”。儿子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知道又得吃一通抽牛的鞭子。那条鞭子,老雕做梦都想把它烧了,拇指粗,二尺多长的硬木棍,在顶头的根结处拴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尼龙绳,尼龙绳拇指粗,又打了好几个结,往大水牛背上一抽,能把它打得像触电一般一蹦。老雕挨打的时候,像木头桩呆呆一站,任凭陈水星抡起鞭子,雨点一般落在身上。最后,他娘急得拉了陈水星,冲他喊道:“还不走”。他晃晃悠悠,悻悻地出了屋,邻居可怜他,问他有没有事,他咬着牙挺着说:“没事,没事”,独自一个人跑到祠堂的稻草堆中,躺在上面委屈的恸哭,身上火辣辣的一道一道的巨痛,哭累了便像野狗一般趴在稻草上睡着了。

  然而,陈水星没有像往常一样发怒,叹了口气道:“我掂起脚尖拱你们几个读书,你却像被押上屠宰场一样难受!娘个x, 大了可别怪我,你就留在家里放牛吧。”

  老雕如逢大赦,做了一名放牛娃。

   这个在中国中南部偏僻小山村,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潮溪村。往年也是山青水秀,四季如画。那年,山开了禁。一天,几个不愿去远山打柴的人在近山砍树回村,很多人都眼红了,都拿着刀斧去砍树,禁山令顿时失效了。后来,全村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把近山的高大乔木全砍光了,卖给石塘镇的木材厂。老雕十岁那年,惟有村北的野鸡岭还有些葱茏的草木。一条宽阔的河流滋养着这片土地,源头是往北七八里的老龙头水库。它是在五十年代全国上下兴修水利的背景下,动用几个乡的力量修建的。水库边上的龙头村住着八十来户人家。

  老雕放的牛是头黄牛。它膘肥体壮,浑身黑色的毛透着闪闪的油光;两只一尺多长干粗角尖的弯弯牛角像两把弯刀长在头顶,杀气腾腾,威风十足;一尺多宽的厚屁股,两个硕大的睾丸沉沉地挂在皮囊中,随着脚步在裆下左右摇摆。这家伙精力旺盛,鼻头又硬,经常拽的陈智明东倒西歪,追得村里的小母牛四处乱跑。

  一个月下来,老雕被它累得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脚上穿的解放鞋跑烂两双。有时,他气得不行,就用小柳枝狠狠地抽着牛腿,结果被它后蹄一脚蹬在肚子上。他顿时被蹬了一个四脚朝天,肚子被蹬得翻江倒海,撩开衣服一看,肚皮上刻着个牛蹄。有时,他把牛拴整天在木桩上不让它吃草,饿它,傍晚,陈水星到牛栏一检查,发现牛肚子瘪瘪的,又给他一通牛鞭。陈智明没办法,在牛休息的时候,扔掉柳条,不停低声下气对黑牛说:“牛魔王,求求你,放过我”,然而。黑牛瞪着鼓鼓的牛眼,优哉游哉的反刍,嚼得满嘴的白沫,尾巴一甩一甩驱赶苍蝇,毫无反应。他顿时气愤填膺,拾了柳条指着牛骂道:“你敢做怪,我迟早腌了你”

  放牛的生活枯燥无味,但是人们总能找到乐趣。夏天,整下午的泡在水库里。秋天,采摘各种野果,或是拾些干牛粪烤红薯,或是躲在阴凉处一块打牌。有时候,村里的镜生、旺仔、麻子几个十八九岁的后生也来放牛,窜错鼓动一帮小孩打架摔跤,让输了的小孩看着牛群。老雕经常把癞子、花档仔几个小孩压在身下。老哑巴在的时候,镜生几个又捉弄他。老哑巴识字,常在大人面前用石头写下他儿媳妇如何对他不好的字语。几个后生常憋着坏,不是写带他去偷看姑娘洗澡,就是写某地方有治哑药,哄得他阿巴阿巴地手舞足蹈,心甘情愿的帮他们看牛。不过,这招使两次以后就不灵了,老哑巴会把他们的牛拴一个下午,或者故意让牛在他们家的正门拉一堆屎。

  让老雕最兴奋的是与龙头村的那帮放牛小孩的对峙,像两军作战一样,远远的看见他们出现在对面山梁后,他总是热血沸腾,带着与生俱来的仇怨,对他们挑衅、侮辱。然后,他们相互投掷石块,或者群殴、或者一对一单挑。溪潮村的北面与龙头村山连着山,田靠着田。因为世代争山争水,还有其它弄不明白的原因,两村结下了几代的深仇大怨。两村的后生经常在龙岗集市上大打出手,用当地话说,打的是‘生死架’。陈智明记事后,两个村剑拨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但小冲突不断。两个村之间从来没有过婚姻关系,也没有走过亲戚朋友来往,至今仍像两个敌对的部落。

  老雕的勇猛凶悍震慑了敌人,像程咬金的三板斧,近战的时候,他有三招:冲天炮,夹臂摔,撩阴爪以及紧急情况下的半招——撕肉牙。虽然赢得不光彩,几个领头后生对他还是赞赏又加。远战时,他扔出得石子又远又有准头,有一次,打破好几个小孩的脑袋。

  天有不测风云,要命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雄壮的黑牛被对面一只毛色通红年轻母牛吸引了,不顾立场,疯狂地越境追求,与那个牛群一起嬉戏,一起吃草,乐不思蜀。这些天,他尽顾了采野果,不曾想大意失荆州,牛叛变了,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对面山坡的黑牛没有一丝回来意思。他决定闯过去把牛牵回,刚到对面的山梁。龙头村的七八个男孩吵吵着,围了上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风风火火从下面的稻田里跑上山梁,裤脚上还粘着泥巴,老雕一看是曾被镜生打得头破血流的家伙,真是冤家路窄。其中一个男孩指着陈智明道:“就是他,就是他,拿石头扔的祺祺”。正当他发愣的时候,那后生跳到跟前,抡圆手臂,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嘴巴,打得他耳朵嗡的一声,脸颊火辣辣的疼,还等顾过什么滋味来,啪地另一边脸上又是一麻,力量大得直接把他掼倒在地上的荆棘丛中,荆刺刮在脸上、胳膊上红一道,白一道,有几个断刺好像还吃在肉里。好半天,他才用手撑着荆棘的缝隙沙地,狼狈的爬起,一抹嘴角,手指上满是血水。老雕眼睛立刻通红,像斗红了眼的公牛,狠狠地瞪着对手。老调俯身从草丛里摸到一块一头带尖的石块,牢牢握在右手,把手掌都压疼了。他右手藏在背后,仔细得瞄准了对方的左眼,心中盘算着如何够着。这时,有个女孩突然上来,拼命得拉住那个后生的衣服,急切地叫道“哥,别打了,不然我告诉爸爸”。她那双灵动乌黑的眼眸看着老雕,眼神中没龙头村其他小孩的厌恶的神情。小女孩,瓜子脸,一排短发整齐贴在前额,左额有块小小的伤疤,梳着一条油黑的大辫子。他觉得她很好看,像贴在家里墙壁上的画上的人顺眼,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你快走吧!” 女孩对陈智明说,声音悦耳像黄鹂的唱歌声。老雕目光狠狠地扫在其他人脸上一一扫过,使劲的唾了一口,扔下一句:“你们等着”,牵了牛,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那帮男孩们的哄笑和谩骂。

  老雕一连几天想着报复,搬来镜生、旺仔两个强援,可是对面山坡上一只牛影也没有,他只好鸣金收兵。又过了一个月,大家快淡忘这件事情的时候,老雕,领着癞子、花裆仔又到野鸡岭放牛.对面山梁后面来几声哞哞的吼声,黑牛立刻驻足,嘴含着草,抬头竖耳。老雕赶忙悄悄靠近,捡起缰绳,拴在旁边油茶树粗根上。果然,对面的牛群露出背脊,开始翻过山梁。老雕一眼瞧见勾引自家黑牛的红色母牛,牛主人似乎麻痹大意,没有跟来,一个复仇计划迅速在他脑中形成。

  老雕像侦查兵一样,悄悄摸过去,把那只母牛连拽带抽赶过山界,让癞子把母牛赶到对方看不见的山谷藏起来。他骑在界石上,阳光的炙烤比不上报仇的快意。然而,左等右等就是没人找来,太阳离山一竿高,西边红霞满天。眼看就要收工回家了,要不要把那只牛牵到村里,他拿不定主意。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怯生生地站在跟前,哈哈,狭路相逢,正是那个大辫子女孩,一身淡红色的连衣裙,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漂亮的眼睛注视着他,撅着嘴,像在哀求道:“我的牛不见了”

  本以为会被臭骂一顿,这样他就会毫不留情的反击。她像求助老熟人一般说话,让一向为人讨厌的老雕心头为之一动,脸色一红,也不问对方是什么牛,撂下一句:“你等会儿,我去牵来”,一阵风似的去牵那母牛,守着牛的癞子刚想问怎么回事,被他一脚踢倒在草丛里。他拴了黑牛,拽得母牛四蹄急蹿,一阵风似的到了女孩跟前,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别别扭扭地冲女孩呲呲牙,把绳递到女孩手里“给你!“

  女孩红扑扑的小脸蛋显得很高兴,笑着对他说:“我的牛最近老跑,很不乖,谢谢你!”, 牵着牛转身离开。老雕突然追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野栗子塞到女孩手中,红着脸又退回来,女孩回眸一笑,不一会儿,她就上了山梁。

  眼看女孩就要翻过山梁,他站在界石高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文梦祺!”一个清脆的声音随风飘飘悠悠。

   六

  陈智明沉浸在美好而苦涩的回忆之中,猛听呀吱一声刺耳的开门声,接着客厅里一阵踢踢踏踏脚步声,是老焦夜起撒尿,这家伙未老先衰,身体像被掏空了,每晚夜起五六回。智明极度困倦,迷迷糊糊睡去。他欲醒未醒之际,手机响起‘一无所有’,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帘星星点点洒地在被褥上。从枕下摸出手机一看,是堂兄有明家的号码。潮溪村只有两部电话,另一部在村会计李显宗家。他心想:很久没有往家里打电话,大概是父亲着急了。平时总是他拨过去,让有明去叫父母,家里若无重要事情不会拨他电话。他等着对方挂线,再拨过去,好给那边省掉长途费。可是对方却固执的等到一无所有一曲终了,他只好按下了通话健。电话里传来陈水星苍老的而忧郁的声音:“你怎么好几个月不给来个电话,不顾我和你娘的死活拉。我今年七十,入土半截的人,让人戳着脊梁骨笑话,潮溪村单身汉怎么全出在我们家?跟你一般年纪的小孩都上学拉。我跟你娘也不敢指望你接到北京!老天爷,有生之年能让我睁眼看你成个家,我死也能闭上眼睛”老人絮絮叨叨,再也看不见以前火爆霹雳的性格,岁月再他的心里留下的是沧桑、艰辛和无奈。他沉默着,等着儿子回话。

  “嗯!”儿子拿着电话沉默无语,泪水涌出。

  陈水星叹了口气道:“你表哥说,石塘那个木料公司不行了,幸亏你没有牵连进去。老百姓怨气太大,干得尽是缺德的事,把祖宗留下的东西全给毁了。 “

  “我晓得“他喃喃应道

  父子俩又是一阵沉默,陈水星唉了一声挂了电话。

  木料公司的事智明是知道的,两年前,雷大寿投资木料厂的时候,智明还鞍前马后的为他跑了一阵。结果这笔招商引资非但没有给当地老百姓带来好处,反而给当地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树木被滥伐,山野伤痕累累。今年雷大寿和文乐山在龙岗作了什么手脚?智明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正在客户陈滋润单位加班的张大拿打来电话,说设备型号跟合同清单有出入。陈滋润一个手下发现后,不依不饶。他问智明该怎么办?

  陈智明头嗡的一下就大了,顿感焦躁。这一单利润本来十分丰厚,不想雷大寿还嫌赚得不够多,非要在供货环节做文章。也不知雷老板给老陈下了什么耗子药,连招标的起码过场都免了,报价后就直接签合同,刀子下得又快又狠。智明就供货提醒过雷老板,老陈在行业是极为重要的客户,一定要确保供应原厂货物,别让老陈感觉在害他。雷老板淡淡回应:知道了。货物送到施工现场后,张大拿偷偷告诉他十有八九是水货。他知道雷大寿一向如此,也不敢说什么,反过来安慰自己,项目的利润大,自己的业绩也就好,如今这炸弹眼看就要触响。

  “找老板吧“智明也学会了太极推手,抛给公司的排雷专家。

  陈智明心乱如麻,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总感良心不安,觉得这钱也赚得不干不净的。要是雷老板东窗事发,拨出萝卜带出泥,他也是脱不了关系的。如今,哪有规规矩矩的生意人?除非他愿意赔钱。哪个老板没有几件见不得光的事情?行走的犯罪的边缘。每当想到这些,智明顿感萧索,生出厌倦的情绪。

  正感饥肠辘辘,洗涮后他准备去外面吃饭。孟金龙突然打来电话要请吃午饭,让他一定要去。他只好打车到了一家在中关村新开张的湘菜馆,饭馆装修富丽堂皇。孟老二在一个叫湘兰的小包间翘腿坐着,看他进来,满脸坏笑。陈智明拉了张椅子坐定,孟老二起身给倒满茶水。乐道:“老大,昨晚孤枕难眠吧?”

  智明喝了口茶道:“我是夜夜孤枕不难眠,倒是你,要小心你的可怜的腰子,要知道,酒是穿肠毒药,色乃刮骨钢刀”

  孟金龙哈哈大笑道:“又她妈的拽,现在做什么都讲究短平快。像你这个老夫子,非得搞出点才子佳人浪漫爱情,落伍了!落伍了!”

  陈智明摇摇头,哼了一声道:“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男女双方怎么也得有个了解的过程吧?”

  孟老二呷了口茶,收起笑容道:“你,太顽固,要像你那样,煮熟的鸭子都会飞掉!追女人,上床才是硬道理,连哄带骗,单刀直入,哪有那么多时间飞眉弄眼,勾肩搭背。女人嘛,只有把身体给了你,才能真正的跟你亲密了,你对女人知之甚少,无法深入中心”他故意把‘深入中心’说的很重。

  陈智明苦笑道:“他妈的,你这个采花高手迟早死在女人手里。点菜吧”

  孟老二拿起菜单道:“老雷一会过来”

  “你怎么叫上他呢?”陈智明一脸的不高兴

  “叫他来买单有什么不好?”梦老二话音未落。雷大寿推门进来,满面春光,左手腋下标志性地夹着他那个鳄鱼皮包,进屋后,把包啪地往桌上一扔,大模大样在上首座位坐下。他从孟老二手里扯过菜单,笑道:“点菜了吗?”说罢,低头翻看菜谱。

  “没呢,老大不来,做小弟的哪敢作主”孟金龙嘻嘻一笑

  雷大寿抬头看孟金龙道:“王书记回去了,我刚把他送到机场”扭头又对陈智明道:“老陈那里没事了,我让他回头收拾那个技术!”

  一个穿着粉红色职业装的年轻女服务员,青涩而带稚气,站着雷大寿跟前,用满嘴湖南口音问:“先生,吃什么?”

  雷大寿扭转胖脸,小眼珠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一番,色迷迷道“姑娘是湖南人吧,来北京多长时间?我是长沙人”

  他跟服务员调侃着,谎话连篇,一面对孟金龙挤眉弄眼。点完菜,服务员拿着单子出去,带上房门后,雷大寿对孟金龙嘻嘻道:“长得不错吧,绝对是个处女。”

  “怎么看出来的?”孟金龙一副虚心讨教的样子

  “回头告诉你!”雷大寿匆匆地从包里拿出电话,手机还在振动,他看一眼,起身出门。

  雷大寿有什么预谋呢?智明心里道。

  这顿饭时间不长,像以往一样,雷大寿的电话十分繁忙,其间接了七八个电话,他不回避这两人,基本业务上的事,有陈智明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接着他与孟老二云山雾障的吹牛海侃,说他认识林东的哪些高官,不经意之间说出了准备把石塘木材公司卖掉的意思。

  这时,雷大寿突然看着陈智明道:“你上回提到的那个高中同学,他在一家什么装修公司,也做木材业务吧,你抽空问问。我的精力真是顾不上来,康宝贝能力有限,我只好忍痛割爱了!”

  陈智明心里一沉,暗骂:又他妈的挖好一个深坑让我跳。但他还是笑笑道“好,我问问,不一定能成。”

  当初雷大寿竞标收购木材厂的时候,有个台湾人也参与竞标,智明的高中同学范文凭在那家公司做事。现在,雷大寿想把这个滥摊子甩出去,居然又想起让智明作车前卒子了。

  雷大寿买了单,一行人出了饭馆。雷大寿驾着那辆黑色的宝马X5载了孟金龙绝尘而去,扔下极度郁闷的陈智明。

  回到房间后,智明逾发预感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于是立刻拨通表哥黄求发的电话。黄求发在龙岗算个头面人物。从普通老百姓,村长,大队书记,副乡长,他一级一级爬上来居然只用了五六年的时间;为人外粗内精,交际广泛,上达市委,下通混混,消息流通;在乡政府房那片富人区盖了二层青砖小楼,跟北京富人的别墅似的,十分扎眼。他待陈智明像亲兄弟一般。

  智明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正和几个同僚在龙岗饭店吃酒。听见智明要问木料公司的事情,他出了包间对智明说:“娘个X,正等着看他们笑话呢,今年木料厂把龙头水库的杉树全砍光了,龙头村怨气冲天,天天去县委告状静坐,康宝贝那小子现在都不敢回村。上月,康宝贝领人去阴山村砍树,阴山村几十支鸟铳把他们包围了,差点被扔到深山里喂了狼。要不是王书记要说歹说,派出所全部出动,这些兔崽子且回不来呢。”

  “阴山人没事吧?”陈智明焦急的问道,提起阴山村他心里便感到一阵温暖,那些熟悉的脸庞仿佛就在眼前,那片熟悉的连绵的大山仿佛就在脚下,他太热爱这个地方了,每次到那里,荣辱得失,忧愁烦恼全都没有了,心如止水,就像到了一个世外桃源。

  “他们强蛮的很,王子欣书记早就把他们看作眼中钉了,迟早会有场好戏看的。”黄求发幸灾乐祸的说道,看来,他对龙岗的一把手很是不满。智明依稀的记得表哥去年春节在酒后抱怨过:龙岗乡的乡长今年要调走,几个副手都想扶正,四处活动,而王子欣更偏重于老赖,这让黄求发很郁闷,认为是以前在麻将桌上把王子欣赢得一蹋糊涂酿成的苦果。

  提起王家和黄家,在普山地区谁人不晓,当地百姓流传这么几句顺口溜:一个是坐地皇,一个是靠山王;公检法,乡镇局,不是姓黄便姓王;小叶岭,石唐乡,半个村子吃皇粮。这王子欣便是林东市委书记王清明的侄子,而他表哥黄求发的黄跟人家普山县委书记黄梦龙的黄含金量却不一样。

  想到阴山村可能惹上王家的人物,智明不免担忧起来,无心跟表哥在聊去了,挂断电话后,急急得给师傅殷青山去了电话,得知阴山村并没有什么事情,这才放下心来。

  放下电话后,智明心情颇不宁静,再次想起了那个给了自己重生的地方,老雕在那里羽化成碟,真正的展翅翱翔,飞出了山沟。智明的许多秉性都是在师傅潜移默化影响下形成的。

   七

  老雕放了半年牛之后,陈水星不免为儿子的未来担忧起来,仔细考虑之后,觉得有必要让儿子学一门手艺。那年除夕饭后,陈水星喝住了准备出去疯玩儿子。他习惯的从腰后拿出烟杆,装上烟丝点着之后,猛吸几口,思考了一阵,平静的对一脸困惑的儿子道:“转过年你就十一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还等你想明白,人就长大了,那时候,你后没有本事也晚了。你爺面朝黄土背朝天扛了一辈子的锄头,晓得种地的人多无能,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既然你不愿意读书,就学门手艺吧。历朝历代至今,从来都是掉脑袋的强盗,输光家产的赌鬼,累死的种田人,高高在上的当官人,饿不死的手艺人。过了十五,我带去见几个师傅,看人家愿不愿意收你”。

  老雕似懂非懂,点头称是。然而学手艺的艰苦,他是能看出来。旺仔跟叔叔学木匠,哪儿没做好,他叔叔的米尺便抽过来;吃客饭徒弟从来不敢吃饱;他叔叔吼一声便吓得他一哆嗦,旺仔那么大了,还经常挨骂。要不是沾亲带故的师傅,徒弟还不得脱好几层皮,况且,师傅在两三年之内根本不会教真本事。

  陈水星知道村里的手艺人肯定不愿收这个混世魔王。手艺人都愿带老实听话的徒弟。三舅纪庆东在纪家岭托了两个师傅,一个篾匠,一个泥水匠,看谁能相中他。

  过了十五,陈水星领着从头到脚着装一新的儿子到了纪家岭。两个大人先小孩领到篾匠家。老雕一进屋,发现正堂大竹椅上坐着的一个胖老头正挑剔得打量他,他三舅对他说:“赶紧给师傅敬茶”。他连忙跑到桌上拿茶杯。桌上七八个空杯,他随便挑了一个,用手指往杯里抹了一把,他一直这样擦杯子的;手忙脚乱的提起日水瓶往杯里倒水,由于心里慌张,用力过猛,开水哗的一下子便溢出杯子,桌面淌了一大片。篾匠的家人不满地咕哝起来。小孩突然想起没搁茶叶,看着满杯的白开水不知所措,眼光一扫,看见装茶叶的铁皮瓶子,便打开盖,胡乱地在水面上撒了一把,盖上杯盖,小心翼翼的端到老篾匠面前。老篾匠一脸的不高兴,懒得伸手接茶杯,努努嘴让他放在侧边的椅子上,大人们知道他不愿收这个徒弟了。小孩手指被杯子烫的难受,也不抬头看,随便搁在一张竹椅上,竹椅面不平,他一松手,茶杯就翻了,撒了一地的水。陈水星连连跺脚,一面不断的给篾匠道歉。

  老篾匠看了一眼纪庆东,道:“庆东,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个伢崽太不晓事。你说,要是在人家里惹出点事来,我担不起吗?除非他忍得气,受的苦”

  陈水星连忙赔笑道:“别的不敢说,苦是能吃的”

  老篾匠点点头,从椅子后面拿出一把三指宽,一尺长的竹尺,对小孩狠狠道:“过来,一般小孩拜师大腿上得挨三尺,你呢,要吃六下”。老雕刚过去,啪的一声,顿觉腿上一麻辣,一股剧痛钻心。老头又要来第二下。老雕不干了,扭脸往外便走,一边破口大骂道:“娘个逼, 老棺材板子,要老子的命啊!”

  陈水星一面无奈摇头,一面给人道歉,一股怒火想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暴打一顿。

  两个大人把小孩教训了一番。由于在别的村子,打孩子不好看,陈水星压住怒火。

  纪庆东带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去找泥水匠。三人来建筑工地,几个泥水匠正站高高架子上抹泥砌墙,有两个小徒弟在架子上接着地上的人抛上去的砖块,他们手很娴熟的接砖码砖。纪庆东跟上面一个五十多岁,胡子拉碴的师傅介绍外甥。老汉从上面盯着小孩,大声道:“伢崽,你从地上抛两块砖让我看看。”老雕觉得很好玩,到抛砖地方,捡起两块砖,合在一起,使劲地往上一扔,砖到上面便分开了,相隔一尺多的距离,上面的小徒弟手疾眼快,一手抓了一块,让他好生佩服。

  泥水匠摇摇头,道:“这个徒弟我不收,我让他抛两块砖,他不晓得一块一块抛。两块一起抛,上面人接不住怎么办?心眼不实,我不能带”。

  陈水星懊丧的带着儿子回来,也懒得揍他了。爺俩进村路过境生屋门口时正好碰见一人,五十来岁,黑脸膛,浓眉毛,高颧骨,浓密的胡须,很精壮,目光炯炯有神。陈水星认识,阴山村殷青山。老雕二姐便嫁到阴山村,她跟殷青山是邻居。陈水星与他不算熟,见过几次面,聊过几句。殷青山在这一带的名气极大,他精医术,十里八乡的人都找他看病。让人最感神秘传言是:七八个后生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前天,境生跟龙头村后生在龙岗集市上又打了一场生死架,境生的左手被打折了,他哥同生骑车到阴山村把殷师傅请来了。

  陈水星连忙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红山茶’牌香烟,递给殷清山一根客气道:“殷师傅,烟不好,玩一根“。殷师傅接了烟,夹在耳朵上,目光到在正呆呆仰头看他的小鬼身上,问道:“水星兄,这个是老几阿?”“老四,唉,娘个X,书不会念,牛也不好好放。想让他做学徒没人要。没出息的子孙”。陈水星唉声叹气,忍不住抱怨起来。殷青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露出微笑:“小伢崽,就是这样,顺其自然,大些就好了”。一会儿,同生出了屋,插话道:“这个老雕,就是个猴子精,好的怎么教都教不会,歪门邪道一点就透。”他请殷青山进屋吃酒,顺便给水星客气一下。陈水星连称吃过,跟殷青山客气几句,转身离开。小孩目不转晴的盯着殷青山,像铁屑被磁石一般强烈地吸引。殷青山被村里的后生说的神乎其神,简直跟小人书里面的大侠客一样,神秘异常。这些传闻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每每想起,小孩热血沸腾,舞刀弄棍,晚上做着被殷青山收为徒弟的美梦。如今见着这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如何能迈不动腿?

  殷青山看这小孩有点意思,便弓身和气的问道:“小鬼,几岁?叫什么?”。老雕盯着对方的眼睛,伶牙俐齿地回答:“我小名叫老雕,大名叫陈智明,11岁。殷仲是我姐夫。”殷青山笑着点点头,摸摸他长发过耳的小流氓头。同生在一旁看了,取笑道:“你这个猴子精,想拜菩提老祖为师阿?”。小孩心中一动,双膝跪地,在鹅卵石上给殷青山使劲地磕头,嘴里道:“求师傅收我做徒弟,我也不敢调皮捣蛋,一定听师傅的话。”殷清山颇感意外,也没断然拒绝,摸了摸络腮胡子,沉吟不语。陈水星转身发现给殷青山磕头,心里又是一急,觉得颜面尽失。想小孩给殷青山做徒弟的人多了去,一年出十石米也不会打一个磕巴,可是阴山村不收外村人。陈水星赶上去拉起儿子,一面抱歉地说:“殷师傅,小孩不懂事,您别见怪”,拽着儿子要离开。殷青山眯着眼睛,笑道:“这个小鬼,我看不错。”水星心中一喜,听出弦外之音,笑道:“如能得到殷师傅的调教,那可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殷青山把夹在耳朵上的烟点着,吸了几口,考虑了一会儿,道:“那就让他在我家打几年柴吧”。

  陈水星一听这话,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再三再四的感谢,非得让殷师傅吃完到家里坐坐。同生对老雕道:“好小子,这回你可捡了一个大金元宝,还不让你师傅吃饭去”,又请殷清山去吃饭。

  陈水星长吁一口气,心中暗道,今天真是个黄道吉日,盘算着找老哥们陈正明商量一下怎么给拜师礼金,便催促儿子赶紧回家。小孩钉在那里动也不,直勾勾的盯着同生家的大门,对他爺说:“我要在这里守着,等师傅吃完饭”。陈水星看儿子上了心,又一阵高兴,阳光明媚,他大步流星的赶往家里。

  不一会儿,李根生、癞子和花裆仔闹哄哄的在巷子里玩闹,癞子看老雕今天反常,喊道:“老雕,我们去炸牛屎玩,你也去吧。”花裆仔也嚷道:“老雕,你快把庙里的雷公放回去吧,仙仔婆婆已经知道了”。老雕没有理他们,要放在平时,他早就跟他们一起疯玩去了。李根生嘻嘻的过来扯了一下他头发,他也没动,并不准备拿石头追得对方乱窜。他们无趣的离开了,癞子嘟噜道:“猴子精中了邪吧”。花裆仔道:“他从庙里偷了雷公,菩萨不高兴,罚了他呗。仙仔婆婆上午跳神的时候告诉菩萨的”

  小孩中午没有吃饭,走了十几里路,这会早已饥肠辘辘,然而他对拜师的事情很不放心,生怕师傅转眼变卦。他拿出以全所未有的耐心和毅力等待着。

  同生一家对殷青山极为热情,殷勤劝酒劝菜,酒足饭饱又得沏茶闲聊。老雕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见喝得脸色通红的师傅在同生的陪同走出了大门。殷青山奇怪问道:“小鬼,你一直等着阿”,小孩点点头,憨直地说:“我怕师傅找不到我家“殷青山拍拍小孩头,颇受感动,微笑道:“这孩子…….”

  陈智明相信有缘之人初次见面时便有一种冥冥的说不清楚的相互吸引力,这种感觉跨越了性别年龄。当时,师傅看他就是顺眼。

  小孩欢蹦乱跳的把师傅领到家时,喜气挂在家里每个人脸上。陈水星在堂里摆下一张木制靠背椅,请殷青山落座。后者没有辞让,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收起笑脸,霎时,小孩立刻感受到不可冒犯的威严。不等陈水星提醒,小孩熟练的双手奉其桌上的茶水,恭恭敬敬的递到师傅手中。师傅呷了一口,递回,小孩双手接着,放回桌上。来到师傅的正面一米远的地方,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后,在旁边垂手而立。作父亲的很纳闷:这浑小子这回怎么这样懂事。他掏出事先准备的红包,递给殷青山,满脸笑容道:“殷师傅,这是孩子的拜师礼,请您笑纳”,殷青山也不推辞,接过便放在兜里。这种礼金必须收,如果不收就表示不答应收徒,或是不满意礼金。这会儿,师傅一团和气对徒弟说:“你吃饭去吧”,跟着个大人闲聊。

  两天后,小孩到阴山村正式学徒。

  阴山村落在一个峡谷里面。三面高山林立,村东在两座险峻的山峰南北相夹下,形成一个狭长的入口。村里人叫它葫芦口。山势起伏连绵,峰谷迭起,林木葱茏。

  房屋错落有致的建在不平整的地面上,街道小巷用鹅卵石砌成,凹凸起伏,七弯八拐的。村子到山野之间有五六十米的缓冲平整地带,被村子人垦成菜地,过了缓冲地带被是林山草密的山谷山峰,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走进这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人便从文明世界进入了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沿着村子四周用泥土石块砌着一道一人多高围墙,四向各有一个开口。一条向东的由山泉汇合而成的一丈多宽的河,湍急奔流,打得河滩上淡黄色的光滑石头轰然作响,水花四溅。村子像座军事要塞,进可攻,退可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村子不大,住着殷姓家族的四十几户人家。耕地很少,稻田都在村东的峡口之外。种的水稻仅够村民的口粮。人们以打猎、行医、烧炭为主要收入来源。民风淳朴剽悍,人人尚武。峡口往东七八里是燕子岭,有一百多户人家,从来不敢因为村子势大人而侵压阴山村,由于石塘木料厂要运燕子岭的木材,所以乡里把黄土马路修到那里。阴山人不卖木材,不让马路修进来。龙岗乡政府的头头们都不愿招惹阴山人,所以葫芦口以西的大片的森林得以保存原始状态。阴山人像一群战士坚守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殷青山在村里的威望甚高,有三个儿子:殷龙、殷虎、殷豹。殷龙、殷虎已经结婚、殷豹年纪与老雕年纪相仿,在燕子岭小学读三年级。

  老雕没有被直接领到师傅家,因为还要进行一项极为重要的仪式:在村里的祠堂正式拜殷青山为师,表示对列祖列宗的敬重。傍晚时分,家家掌灯,夜幕拉下。老雕的姐姐青莲把弟弟带到村北的祠堂外面的开阔坪地,借着昏暗的天光,小孩打量着这个祠堂,巍峨耸立,墙面是半尺厚的青砖砌成,十几级大青石铺成的台阶到一个一丈宽的大拱门,两扇暗红色的大门洞开。琉璃瓦顶,翘角的飞檐蹲着各种石雕野兽。

  村子的大人小孩都聚到坪上。殷仲挑来干柴,堆成二堆,加了松脂,点燃。不一会儿工夫,熊熊烈火照得四周如同白昼,火舌蹿起一人多高,烧的干柴噼里啪啦作响。人们欢快的交谈议论,陈智明站在台阶旁边,既紧张又兴奋。

  又一会儿,祠堂里点燃了四对大红油烛,把里面照得透亮。老雕看见从巷子里拐过来好些个人,借着火光一看,四个和蔼的长须的老头和师傅迈着平稳的八字步往这面走来。坪上的人们立即安静下来,注视着他们。五人走到小孩的面前,四个老人目光威严看了陈智明一眼,跟着他师傅上台阶进去了。过了一阵,里面有人喊:“大人都进来吧”,于是坪里的大人次序走上台家,面容严肃的进了祠堂。小孩子们被这种庄严的仪式震撼,收起了玩心,虔诚的注视着。又过了一阵,有人在里面喊:“收徒仪式正式开始,新徒弟进祠堂”。

  青莲一推弟弟道“进去,别害怕”。于是小孩鼓足勇气,迈上台阶,目光直视里面。沿着门的方向往里,两侧木椅都坐着大人,个个像庙里的金刚罗汉一般,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阴山村有史以来的徒弟身上。小孩哪见过这阵势,只觉得心脏用力的挤压着胸腔,两腿哆嗦,额头汗珠滚滚。这时,他师傅温和的鼓励的目光射来,小孩知道不能给师傅丢脸,稳了稳心神,不那么害怕了。他终于迈进了一尺高门槛。祠堂里的地面用青砖铺成,比外面高出二尺多。祠堂的正北靠墙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神龛,一人多高宽阔台面上供奉着几排摆放整齐的牌位。四个老人稳稳的坐神龛下面的右侧,他师傅坐在另一侧。有个中年礼司站在神龛的目光盯着他道:“给列祖列宗行九叩大礼”。老雕快步走到神龛下,跪在草甸上对上面的牌位九叩首,他生怕自己多叩或叩了,心中默默的数着。那人又领他到右侧的老人面前道:“给族里的长辈行礼”,老雕又趴在地上对着每个老人叩了三个,老人捻着胡须微笑着点头,最后他又给师傅行礼。

  行礼结束后,在右边上首身材高大白胡子老人站到神龛正中高声说道:“这是我们阴山村第一次收外姓的徒弟,今后,这个伢崽就是我们阴山村的人拉,我们要像族人一样对待他”。

  老雕见到师娘及殷龙三兄弟时,表现十分伶俐乖巧。因为跟殷豹年纪相仿,小哥俩很快便熟悉亲热起来。这家人很快便接受了这个学徒。阴山人胸怀很宽阔,大人对村里的小孩和老雕一视同仁,这让一向为看不起的叛逆的小孩很受感动,很快便融入进来,不知不觉已经把自己当成村里的一员了。老雕每天早起跟殷龙三兄弟练武,早饭后跟他们一块干活,要么采草药,要么做砖块,要么给家里打些柴火。老雕在这里过得开心极了,原来小流氓的好逸恶劳,乖张怪癖的性情很快消失了,变得跟殷豹一般纯朴,勤快,踏实,诚实。

  然而,有两件事让他很不开心和感到没有面子。一是,村里一大帮人出去打猎时,大家不带上他;二是,跟殷豹及其他小孩比武时,他总是胜少败多,被人家摔得七荤八素的。

  村里往峡口是一段半里的板车路,路旁合抱的松柏苍翠。河流在围墙外,靠着峭壁,夹岸是一片葱翠的竹林,在晨曦中笼罩着一团淡淡的雾气,晨风微拂,细长的竹叶轻轻的抖动,枝条盈盈起舞。两座山像山神一般守村子看着大门,一座是龙山,山势蜿蜒逶迤,如长龙盘旋;一座是虎山,奇峰怪石,陡峭险峻,云雾蒸腾,气象万千,最高峰有两块巨石,一丈多高,石面平整如床面,石头上各有巨大的人的脚印,据传是神仙下棋时,不小心踩下的。九柱苍劲的古松兀立峰顶,如沧桑的老者,往东眺望。这些古树是村里的宝贝,老人爱惜它们有如珍宝。老雕每天随大人到虎山峰顶练功,他极爱这个视野宽阔的地方,爬到巨石上,诚惶诚恐的看着神仙的脚印。

  男人们要去狩猎了,女人们烙好煎饼做干粮,老调看见殷龙、虎本浑身上下紧缠利落。他挎着弹药包、水壶,腰里别着开山刀,肩上斜扛着鸟铳,铳口对天。二三十后生在祠堂的草坪集合,七八条猎狗兴奋得哼哼叫闹,嬉戏追逐,村里的老人在祠堂祭告祖宗,一行人带着狗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小孩们望着他们的背影,羡慕的不得了,蠢蠢欲动,只恨没有长大。

  五天后,狩猎队伍回来了。收获颇丰,三只大野猪、四只狍子、七八只野兔野鸡放在放在祠堂的草坪上。猎手们疲倦而愉快,狗们大甩着尾巴向主人邀功。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一些猎物很快被剥皮剖肚,女人们准备着晚上男人们在祠堂里的盛筵。宴会是每户的成年男子参加,在祠堂摆下的六大桌,存在祠堂地窖里的烧酒被取出来,大家像聚义水泊梁山的好汉一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殷龙在草坪上耍起了波风棍,一根棍子像条蛟龙一般上下翻飞,一团黑色的棍影裹着他的全身

  阴山村至今没人读书出去,年轻一代都重武轻文,长辈们很担忧。族人们希望在小豹子这辈小孩中能出一两个大学生。殷青山有时对儿子们叹息道:“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村里十几代连个秀才也没有出过。龙子,虎子连箩筐大的字不认识几个,要是打官司,连状子都不会写,哪能不吃亏哪?看看石塘镇王家,小叶岭的黄家,你们就会知道读书的好处了。”

  然而,小豹子这辈也没有读书的潜质,一提上学就浑身难受,一到上课就不知老师所云,可是一家人督促很紧,让他感觉像坐牢一般难受,好在晚上还有老雕在油灯下陪他枯坐。有时,老调也拿他的课本翻一番。一次,小豹子突然问他:“这个题怎样做?”,刚说完便恍然大悟,笑道:“问你不等于问墙吗?”。这句话激起老雕的争强好胜,他对课本便用了十二分的心思,白天闲暇之时,他把殷龙、殷虎读过的课本翻出来,刻苦攻读。

  一天晚上,小豹子咬着铅笔对着作业本在烛光中发呆。老雕便自告奋勇要帮他解决难题,小豹子死马当活马医,半信半疑的拿着他写的作业交了差,没想到作业本发下来后,老师批给他第一百分。这让豹子诧异不已,以后的作业基本让老雕包办了。殷青山夫妇翻看小儿子的作业,前面的叉多勾少,后面的全部是勾,百思不得其解,还道是儿子下了苦功呢。然而,纸包不住火,老雕不能提小豹子到学校考试。小豹子只能拿着被揉得皱巴巴的用红笔批着夸张的20的试卷回家交差,并且毫不犹豫地把老雕供了出来。老雕心怀忐忑的站在师傅跟前,等着师傅训示。殷青山哈哈大笑道:孩子,你该飞到外面去。

  那天,师傅领着徒弟到虎山峰顶,站在巨石上,往东眺望。师傅指着外面对徒弟说:“雕子,山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师傅希望你飞出山沟,飞到远远的城市里。”

   徒弟道:“我还没有学成本领呢,我也舍不得离这里”

  师傅笑笑道:“傻小子,师傅怎么把你关在山沟里过一辈子呢?你迟早要飞出去的。让你去读书是全村人的希望。村里从来没有出过读书人。开山建村的老祖宗都是军人。一代一代都出粗人呢,没喝过墨水。你要好好读书,为村里争口气!”

  徒弟远处的群山,心中没有主意,他一向最听师傅的,便应道:“我会的”。

  就这样,殷青山和陈水星一商量,决定让老雕重回学校。师傅原本想让徒弟在燕子岭上学,因怕小豹子等人把他带野了,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临别的那天,老调抱着师娘的腿哇哇地哭了一个多小时,他对阴山村十分留恋,依依不舍,弄得大家都很伤感。

  以后,智明每年都要去阴山住上一阵。很多时候,他觉得殷青山那所温暖的屋子才是他的家。工作后,陈智明也去过不少名山大川,然而,惟有阴山村那片崇山峻岭令他魂牵梦绕。

   八

  陈智明把自己像破布袋一样撂在床上,脑子一片混乱。老焦两口子在厅里哇啦哇啦的呱躁,让他很心烦,他打开房门要去警告他们,只见那女生叉着双腿,一步一挪,像螃蟹一样横着进了洗手间,满脸痛苦。智明觉得自己跟这批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好像隔着一个世纪,观念相差太远,不知是自己思想陈旧,还是人家意识超前。时代不同了,很难判断什么是正确的价值观念。以传统的价值观判断他们不正确,那么,一代人的价值观出了问题,是多么可拍得一件事情。如果他们是正确的,那么自己这一类人岂不是该作古了。这类社科院学者研究的课题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不过,哲人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大可不必他去杞人忧天。陈智明摇摇头,铺上宣纸,准备写几个字,每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写字能让他心情平静下来。让他想不到是文梦祺打来电话约相见。二年了,虽然知道对方身在北京,彼此之间却从没通过音讯。在他看来,她早就把自己在从心里抹干静了。

  她的声音没有改变,依旧清脆甜美,似乎多了份幽怨。陈智明约在附近高校的大门口。他心情复杂地骑着那俩破自行车,早早等在门口,毕竟还是愉快的心情多一些。气派的校门四周的积雪已经清除,大理石铺成的地面光滑干净。几对学生情侣激情相拥,咬耳私语。道上的车辆碾着黑色的污雪缓缓而行,空气寒冷而湿润。智明来回踱步,回想起文梦祺的离开就象一个蹩脚编剧写的剧本,而它确确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要不常艺术来源于生活。

  两年前的八月份,客户董尚守二百万的项目很快要发标了。雷大寿和陈智明做了大量的公关工作,只等最后收网。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雷大寿让陈智明约上陈滋润、董尚守到郊区游玩,做招标前的最后一击。周五晚上,陈智明约完客户后,便跟雷大寿一同来到城南一个叫‘醉伊人’的歌厅挑小姐。这里是雷大寿的据点之一,他熟悉的妈咪‘红娘’早已经等在电梯口了。红娘身材娇小,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紧身衣服,勾勒出苗条的曲线。她见了雷大寿,小鸟依人般扑去,在他肉嘟嘟胖脸上使劲地嘬了一下,之后嗲声嗲气的领着他们到了一个空包间。穿着大厅时,陈智明看见几十个小姐或坐或站无所事事,眼神空洞。类似的歌厅陈智明经常出入,这是做销售的必修课。只是他始终像个浑沌的尚未开化的野人,十分拘谨。植根内心的道德观念让他很排斥这些东西。每到歌厅点小姐时,如果陪的是熟悉的客户,智明通常不点,倒不是为老板省出些小费,而是他压根不知道跟小姐聊什么;如果第一次领着客户来,为了不显得生分,他只好也点一个,却坐得隔着小姐一尺远,目光空洞的盯着显示屏,弄得小姐也没趣,一会儿出去一趟,最后找个理由要了小费提前下台。雷大寿为这事专门跟他谈了好几次,批评他:很多客户说你不好玩,在歌厅跟个生铁佛似的,人家知道你想什么。陈智明很歉疚,老板的潜台词是他白花钱了。为此,约陌生客户去吃花酒,通常由雷大寿亲自出马。

  ‘红娘’面对面张着腿坐在雷大寿大腿上腻歪,雷大寿很受用,一双胖手早探到她的下面。智明隔着他们两米远拘谨地坐在。雷大寿跟红娘咬了一阵耳朵,大笑道:“看看我们陈总,正而八整的童男,我把他交给你了”

  红娘乜斜着春眼,盯着陈智明。她从雷大寿身上下来,扭着胯不紧不慢的冲智明走来,那神情像是在欣赏一个稀有动物。陈智明局促不安的看着她,他可不想让老板看笑话。女人一把骑在他大腿上,吃吃笑道:“听说你是个绝代处男,我来验证一下”,伸手便往陈智明裆下探去,智明抓住她的手,道:“我老大逗你玩呢”。推她下身。红娘很不甘心,不依不饶道:“做我们这行讲究沾点童男气,我给你来个洗面奶吧”,她解开上衣扣子,扯下胸衣,把两个鼓鼓的乳房往陈智明脸上一通乱抽。陈智明心里一乱,连忙推她下去,也没有感觉出什么滋味。他很是别拗,脸色通红。雷大寿和红娘哈哈浪笑。

  雷大寿开始办正事,他吩咐红娘道:“把你们的四大名旦叫来,我明天要领她们出去”

  红娘面露难色道:“她们都在台上,另外公司不让小姐连着出台两天。”

  雷大寿知道她想多要些钱,便装出一脸生气的样子,道:“红娘,你谱摆得越来越大了,哪个星期我不来照顾你生意,你能不能办?要不,我到其他歌厅去挑。”

  她一听这话,有些着急,发嗲道:“雷哥,您怎么见外呢?我哪敢再您面前拍谱,我就是赔了也不敢得罪您呐”,她急匆匆地一拉房门冲外面的服务员尖叫道:“去叫四大名旦”。服务员道:“都在台上呢”,她气冲冲的怒道:“叫她们出来,到这个包间”。说完她又坐在雷大寿的腿上,好生的笼络安抚。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一阵香风吹来,四个面容姣好,身材高挑,胸丰臀圆的小姐成一列站在雷大寿跟前,齐声娇唤道:“雷哥好”。

  雷大寿满意地点点头,一个一个的扫过,色咪咪道:“如烟、如舞、如梦、如幻,好好,只有如梦没有做过我台”。他便约好时间地点。

  陈智明连忙插话道:“雷总,叫三个就行吧”

  雷大寿神秘的一笑,道:“人家四大名旦,正好配我们四大金刚啊”。

  陈智明回家后想给文梦祺打电话,但又忍住了。自从文乐山发现妹妹与他来往,便把老娘接来了。老太太像看犯人一样看着女儿。两人约会见面得像搞地下工作一样。下班后,文梦祺回了文乐山家里,智明也不敢跟她联系,要被老太太发现了,少不又说她:“潮汐村的小子有什么好的,打小我就不是好东西。这会又来骗你,我们龙头村跟他们世代冤仇,你要跟他好,还不得被村里人骂死。世界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你就那么不长眼,偏偏看上他。听娘的,跟他断了。我看你大哥给你介绍的那位就挺合适”文梦祺把这话学给他听后,智明十分难受,心疼她承受着巨大的家庭方面的压力。原本想劝她搬出兄长家的话又说不出口。毕竟母女连心,她是个孝顺的乖女儿。陈智明一想到这事便坐立不安,茶饭不香。对于自己跟文梦祺的未来,他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谁都不愿直面这些事情。只要一提起来,大家都一愁莫展。索性图个开心,两人一起拥有一分钟便开心一分钟。那晚,陈智明对文梦祺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次日清晨,雷大寿换了一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载了四大名旦,在公司楼下接了陈智明,又分别接上陈滋润、董尚守。陈董二人吃喝玩乐称不离砣,砣不离称,臭味相投。

  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在机关做到部门主任,仕途基本到顶点,上班除了列席几个会议,基本上无所事事。单位的事情都由招聘职员处理。他们都是名校毕业,也曾经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想干出一番事业,但是时光把他们的雄心壮志消磨掉了。另一方面,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处长的位置,掌管着一部分单位的采购大权,于是,自然而然的成为很多公司的财神爷,成天被一帮销售围着,以各种手段投其所好,唯恐伺候的不够周到舒服。因此他们生活基本是醉生梦死,糜烂腐朽。

  他们平素在办公室凤凰卫视也看烦了,所以没事就找一帮圈内的兄弟打麻将、吃花酒,反正求他们的销售有的是,不用自己埋单。智明明感觉到他们的身体一年明显不如一年,被酒色掏得发虚了。不过他们上了瘾了,乐此不疲,一日安静,浑身不自在。他们每周都找熟悉的公司轮流埋单。

  陈智明有时很不理解他们:成天的三更半夜地回家或干脆夜不归宿,家庭责任感怎么这般差?老婆不会有意见吗?后来才知,他们的家庭矛盾突出,夫妻关系紧张,然而人到中年,又不敢轻易离婚,很多现实问题让夫妻毫无感情可言的继续生活下去。不过客户要是被老婆被拴在家里,只怕一大帮销售要饿死。

  汽车停在老陈家的小区门口,陈智明拉开车门恭候两人大驾,过了一会儿,他便听见老董张扬的笑声,他们两个并肩从小区门口走出。两人满脸疲倦,脸色发白,眼袋松弛。陈智明一看便知昨晚他们很晚才睡。两人弓着身上了车,看见后面坐着三位小姐,便心领神会的冲着侧过头来的雷大寿一点头。两人一个唤了一个小姐挨着坐下。先前在副驾的位置坐了一位。智明坐在最后一排,隔着小姐一个米远。雷大寿跟老陈老董闲聊了几句,便一踩油门,汽车飞驰而去。

  老陈老董很快状态,跟身边的小姐磨脸咬耳,在小姐身上上下其手。也不知雷大寿对身边的小姐说了什么,那褒姒便十分放肆在在雷大寿的裆里抓了一把,车子一哆嗦,把乘客们振了一下。老董便严肃的对褒姒说:“姑娘,可不敢乱摸你老公,这要在山路上,我们这几百多斤全都得埋在荒山野岭呢”

  小姐们很职业,时不时地把那几位逗得哈哈浪笑。坐在陈智明身边的貂婵早已酥酥软软的靠在他身上,百般挑逗。陈智明十分困倦,便倚在靠背上恹恹的睡起来,如梦一看他是个生手,也懒得接着献媚,靠在智明身上也睡了。

  汽车翻山穿谷,停在一个叫‘穹庐’的农家院。在绿树掩映之下,这个院中有院的农家院静谧安闲,好似神仙修炼的场所,城里来的游客不少。藤条爬满墙大院,靠里面的一侧有四五个独立的小院。雷大寿事先预定了一个,大家下了车,把行李搬到小院,院子里正好有四间房。将近中午十二点,智明叫来老板,在小院里支了一张桌子,点了菜,大家胡乱的吃了,除了老董要了二两白酒漱口之外,其他人基本没喝。

  稍作歇息,大家出去赏山玩水。四个高矮不一、胖瘦不一、俊丑不一的男人挎着一般高挑、一般妖媚、一般放浪的女人引得行人侧目光看,纷纷议论。游客们一看便看出了四个女人的职业,这智明十分别扭,雷大寿不断笑着提醒他:“小陈,放开点,男人嘛,就得活得像陈哥、董哥一样”。又道:“世界上哪有不沾腥的猫呢?”。

  如梦十分开放,不停的用身体蹭着他,不停的咬着他的耳朵讲黄段子,陈智明被她弄得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便放了胆学着另几位,双手也不安分起来。

  正当他腺上激素分泌大增的时候,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吓得一哆嗦,文梦祺打来电话。他心道:难道今天她躲着老太太溜出来了?

  “你在哪里?”她语气有些无奈和疲倦

  “傻丫头,我在陪客户。”智明下意识的扭头环顾四周,手不觉从小姐的腰上抽出。

  “女客户吧,我可是千里眼?”她笑道,显得不太自然。

  “哪能呢?我是这种人吗?”陈智明笑道。

  “好吧,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要相信做销售的男人能管住自己真的很难”她突然叹了口气。

  “傻丫头,放心吧”他说完这话便觉得心惊肉跳,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在心头。

  “晚上给我电话吧”她匆匆挂断电话。

  如梦看他神色慌张,心不在焉。照着他臀部猛抽一掌,智明吓得又一哆嗦,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来,他无精打采的挨到晚上。

  晚上,雷大寿要了丰盛的酒菜,老董老陈又要生龙获虎,大干一场。小姐们殷殷劝酒,他们喝的十分痛快,不过陈智明老是心不在焉,但是客户喝一杯,他也只能跟着,不能扫人家的兴。雷大寿要开车,以茶代酒。陈智明以一敌二,不久便败下陈来,头沉沉的像被吊着一块大石头。众人觥筹交错,晚上十点,已是杯盘狼藉。智明一斤多白酒下肚,早已经醉眼迷离,昏昏欲睡,把给文梦祺大电话的事扔到爪哇国去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房间,睡得口干舌燥的陈智明掀开被子起床找水喝,猛然身边睡着一个女人,定睛一看如梦光着身体手脚张开睡得十分的香甜,而自己也是赤精精的一丝不挂,心下便有些慌张。他连忙穿好衣服,掏出手机一看,有八个未接电话,都是文梦祺的,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脸色刷白。昨晚喝酒的时候,老董建议大家把手机调成振动,他根本没有听见铃声。他知道虽然跟文梦祺灵犀相通,然而他们是在海市蜃楼上建立感情,基础太薄弱了,任何打击都是摧枯拉朽般致命。一年以来他时不时处在患得患失之中,像文梦祺的名字一般,他很害怕只给了自己一个好梦,而迟早要有梦醒时分。

   陈智明开了房间,不顾一切地拨着文梦祺的手机。对方没有开机。他的睡意酒意全无,像被扔到冰窟窿的刚捞出来那样,在院子里焦虑地踱步。重播键按了十几次,他头脑慢慢冷静下来,觉得文梦祺不可能知道昨晚的花账,编一个好点的理由就能对付过去,当下稳住心神,暗骂自己没有。他进房间后,如梦已经睁开眼睛,妩媚冲他吃吃的笑道:“昨晚,你这家伙凶猛无比,跟他妈的一头狼似的”。陈智明依稀的记得昨晚自己的疯狂,一个强壮的男人压抑久了大概就是这种表现吧,他虽然跟文梦祺常常激情相拥,两人却始终坚守着最后的防线,不敢越雷池一步。陈智明讪讪的笑着,不愿再到被子里去跟她温存,洗刷过后,到院子里一支接一支的不停的抽烟。

   十时左右,一行人吃了些早餐,雷大寿还神秘的冲这陈智明一乐道:“怎么样?”,陈智明十分难看的笑道:“还行”,不知所云。

  汽车张狂的行使在山道上,大概是由于疲倦,老陈老董他们上车便搂着小姐安静地睡觉,不久便鼾声如雷。如梦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色色地盯着陈智明,浪笑道:“果然像个处男,比吃过伟哥的都厉害”。

  陈智明觉得很是恶心,哪有心情理她,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一辆白色的广本映入眼帘,车牌号似曾相识。别克车呼啸超过,他没有看清车里的乘客。智明暗暗叫苦,好像是文乐山的车,整个人顿时像被雷劈了一般,呆呆发蒙。清醒了一阵,他窦生疑云:难道是雷大寿和文乐山设计的一个套,心里一股冲动,便想窜到前面去卡住雷大寿肥短的脖子。但他仔细一想,雷大寿没有什么破绽,而且对自己器重有加,应该不至于如此;再说即便是如此,自己也没有证据。这个季节是旅游旺季,游客到往不断,保不齐跟文家凑巧碰一处也不一定,可他在穹庐里没有发现他们,说不定……

  下午一点,汽车驶出高速路进入四环,陈智明哪里坐得住,连忙喊雷大寿靠边停了车,噌的跳出,不也管雷大寿那一脸的纳闷和不高兴。陈智明栏了一辆出租车靠边等待,司机怪物似的看着他,倒也乐得计着表。陈智明知道文乐山住那个小区,但从来没有进去过。他决定跟着广本车看车里有没有文梦祺。

  正等得心急如焚,文乐山驾着广本稳稳驶过,陈智明连忙让司机紧紧跟上。

  广本驶进西三环边的一个幽静的高档小区。出租车在门口停下,陈智明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顾不上要找钱,便飞快的跑进小区。汽车拐了几个弯在车位里稳稳停下,车门打开,下来四人,陈智明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正是文乐山夫妇和文梦祺母女。

  陈智明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叫道:“祺祺,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四人扭头看着他,文梦祺一身白色衣裙,眼睛红肿,明亮得眼珠幽怨的看着他,其他三人则对他怒目而视。她母亲,胖胖的文老太,上前扯住了智明的衣领,破口大骂:“你这个破铜烂铁,冤魂不散的缠着我的祺祺。打小我就看你不是个好东西,让我被多少人骂了十几年。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敢来见我们。”她唾沫横飞,溅到智明脸色。骂不解气,她便用指甲在陈智明脸色乱抓乱挠,智明脸上立刻出现道道血痕,一股皮肉卷到文老太的指甲里。陈智明忍着巨痛,目光盯着文梦祺,四目空洞地盯着。文老太越闹越凶,啪啪抽了陈智明两记耳光。文梦祺一跺脚,带着哭腔喊道:“妈,够了!” 她嫂子便扶着她进了楼,文老太唾了陈智明一口,愤愤道:“不要脸的东西”,扬长而去。

  文乐山上前阴沉地威胁他:“再敢缠着我妹妹,别怪我不客气”,抬手照着陈智明的脸就抽来,智明一把叼住他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捏,疼得文乐山冷汗直冒,骂道:“小子,还敢这样…….猖…….狂!”

   陈智明甩开文乐山的手,冷冷道:“你也是一坨狗屎,人渣!”,转身悻悻离开。对于文乐山,智明不敢奢望能被他接受,即便他受过高等教育,可从娘胎里带来的那股仇怨始终化解不了。智明可以抛开成见,去接纳龙头村的人,但文乐山始终视他为敌。已经受老太太的侮辱后,他不能再忍受到文乐山的侮辱。

  当夜无眠,陈智明整晚抽掉了两包烟,烟头扔的满屋都是,邻居咣咣地敲门,以为着火了。天刚一亮,他像丢了魂似的去文梦祺的学校门口堵她,始终不见人影。他疯狂的拨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听。他只好无奈地离开;下无四点多的时候,他又到那里木然地戳着,仍旧没等着人。一连四天,他天天如此,毫无收获。第五天下午,陈智明突然看见文梦祺从校门出来,想急着过去解释,突然从旁边一辆黑色的奥迪A6车上,出来两个彪型大汉堵住去路,目光凶狠,随时准备攻击。一个气质儒雅的四十多岁男人匆忙下了车,满脸笑容的迎着文梦祺,替她打开车门;文梦祺看了陈智明一眼,淡淡地说:“你走吧”就这三个字,智明知道梦醒了。此后一个月,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三个月后,偶然听到雷大寿说起要去参加文梦祺的婚礼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校门口缓缓停下,文梦祺从后座推门下车。陈智明感到一阵紧张和兴奋。这不是摇曳多姿的季节,城里的女人妆扮得千遍一律。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盖过膝盖羽绒服,没有戴上帽子,左手跨着一个精致的黑色女式皮包,目光搜寻到他后,脸上露出他熟悉而又久违的笑容,只是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的怨忧。她的脸还是那般的光滑柔润,眼眸还是那般灵动,鼻梁直挺而小巧,唇红齿白,下巴玲珑柔美,感觉上微微胖了一些。智明一股冲动,想立刻跑上去把她紧搂在怀,可是,两人已经找不到可以拥抱的理由了。她注视着他的脸,款款地走近,近到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她似乎想依入他的胸怀,似乎又不能确定,突然换了一种欢快的语气问答:“呀,你变苗条”,她整好高到他的眉毛处,可以舒服的把脸靠在他肩上。他点点头,目光柔和而又朦胧,像月光一般撒在她的脸上,两人对视许久,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文梦祺眼圈一红,幽幽道:“你好吗?”他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有什么好不好,过一天算一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死不活,不好不坏。” 她淡淡一笑:“只怕也是个花和尚吧”。“唉,我要能做花和尚就好了,优哉游哉,自由快活,不必理会凡尘多少烦恼忧愁。”他双手使劲一抹脸,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快乐一些,而后,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深情道:“你过得好吗?” 她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好不好,衣食无忧,不用担心钱,他公司效益一年比一年好,只是,我心里老是空荡荡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另一个他,智明两年前就知道她结婚了,至于嫁给谁了,男的怎么样,做什么的,他一概不知。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当时他只觉得天塌地陷,一切都完了,看什么都是灰色,感到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半年多时间,他总是处在濒临崩溃的状态,后来,总算强迫自己接受了现实,才慢慢地把心态调整正常,只是,对她的思念却从未停止,片刻得闲,才下心头,却上眉头。今天,听到她亲口提到她的男人,陈智明还是心里一阵绞痛,万分之一的最终幻想也破灭了。他酸酸道:“我该叫你什么太太,什么夫人” 她感觉道他的浓浓醋意,断定他扔旧爱着自己,他一向如此固执,不愿轻易的改变自己的爱憎。她不清楚内心是喜是忧还是内疚,转换话题道:“还是一个人吗?” 他没有回答,淡淡道:“我们走走吧,学校的景色不错”转身领着她进了校门。学校主路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道路两旁的行道树被积雪覆盖,微风一吹,树梢上雪花簌簌洒落;几棵高大的雪松像被座雪山。学生们三三两两的结伴游玩。这一片不是学校的教学生活区,有一处小花园,点缀的很别致精巧。她把包跨在右肩,跟上去左手跨在他的臂弯里。两人找到了久违的感觉,美好而新奇;踩着花园覆盖在草地上的积雪,听着噗噗噗噗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两人默默地走,谁也不忍心打破这短暂而虚幻的梦境,来到一个亭子中,一张圆圆石桌,四个石墩子,文梦祺抽出手臂笑道:“以前你给我写的‘纵然得封万户侯,哪若伴卿踏雪痕’,想不到今天才真正的实现了“。

  “你还记得。”他低头用手擦着挨着的两个石墩。

  “我怎么能不记得,两年来,你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的在我脑子里过着,有时候感觉你就在眼前。我的生活好像没有重新开始一样,还是停留在以前的状态中。”她幽幽道:“我老是梦见你,天天都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快不快乐,我无法停止对你的思念。本来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以把你忘记。可到现在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我天天精神恍惚,有半刻闲暇,脑子里全是你,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说着眼泪扑簌簌落下。陈智明用粗糙的手掌轻柔抚摸着她的娇嫩的脸,手指柔和擦掉她的眼泪,突然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女人迎合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到他的结实的肩上。彼此感觉到对方的热血和激烈的心跳。不久,陈智明强壮身体的生理反应是极其明显的,靠着她柔软的肌肤,浑身的热血上涌,裆下猛地立起,硬梆梆的顶到她的小肚子。他脸一红,忙把手松开,唤道:“祺祺”。女人似乎醒了一下,埋怨道:“你怎么又叫我祺祺,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任性用双手挂住了他的脖子,那两片红而湿润的嘴唇寻找到男人干裂的嘴唇。陈智明双手温柔抚弄她齐肩的秀发,眼睛凝望着远方,无奈地叹息:“祺祺,别这样!我们比不得从前了,你有家庭了,知道么?我不能破坏你的家庭。”文梦祺被拉回道现实世界,冷静下来,她把手松开,退后一步,望着他道:“你究竟理智还是懦弱,是清醒还是糊涂!”

  “都不是,俗套地说只能让你和我都过得好些。”他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这时,她包里的手机响起,和弦铃声是他最熟悉和最喜欢的曲子,蒙古歌手腾格尔的‘天堂’。这个草原汉子用他的低沉而略带苍凉的嗓音演绎了游子对故乡那份的深深的眷恋和热爱,每每听到,都能引起他强烈的共鸣,如同他对阴山村山水草木的记忆深入骨髓,假如人是有灵魂的话,陈智明相信他的灵魂还在那片山野丛林中游荡。

  一曲终了,她才侧过头去接电话。他可以听见电话的另一头温柔的男声,大意是问她在哪里,要不要来接之类。她的回应带着温和笑意。陈智明心里一酸:毕竟是她老公在她心目中的分量重要,我只是一个值得留恋的过客而已。

  两人又相对无言,呆呆坐着。文梦祺长叹一口气,悠然道:“要是能再回到初中的那段日子给有多好哇,蓝天白云,我们两无猜嫌。”

  智明苦笑道:“对我来说,那是段苦难的日子,何况我还把你娘彻底的得罪了。”

  两人对那段生活都是记忆深刻,可回味却各不相同。

   九

   放牛娃再次获得了读书机会时,比一般的小孩更懂得珍惜。陈智明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升入龙岗中学。学校刚迁到新址,校舍食堂由学生家集资草建,几间长方形的房子孤零零的落在村镇山野。学生们脚丫子或凉鞋底面带着的粘粘黄土踩得校舍里满地都是。有些调皮的学生还故意用黄土在门上按一个脚印。开学第一天,学生们头等大事就是占床铺。男生宿舍是一间七八十平米的大屋,上下两层木板大通铺。陈智明扛着木箱进来的时候,木板上摆满了草席,过道上摆满了各色木箱子,别人已经抢占了大部分地方。靠门的铺位还有一尺多宽的空间,智明只好把草席铺在上面,叠在里面的一张席子上,靠门摆好木箱。后来学生沿着走道察看空铺,发现没有之后,懊丧的骂娘。一两个大男孩则把别人占好席子一脚踢开,铺上自己的席子,骂道:“老子在这里睡了一年了,吃了豹子胆,敢抢老子的铺位。” 漆成绿色的木门被踢裂好几处,上面印着几个土黄色的脚印。一阵热风卷来,夹带着旁边杉树林里的浓烈的尿臊味。学校没有厕所,附近的杉树林和松树林就成为学生们的天然厕所。

   第一天上午,班主任窦老师点花名册。第一个就是陈智明,点完一篇后,窦老师食指往舌头蘸了一下,翻到名单的最后一遍,喊道:“文梦祺”。“到”第一排有个女孩站起来清脆的回答。她编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用红皮筋扎着,智明突然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前几天刚刚听到,急切之间有想不起来。接着选班干部,陈智明被指认为班长,后来他发现这个职位有很大的权力。在信奉棒打出孝子的习俗中,家长们唯恐老师的督导不严厉,因而老师体罚学生是天经地义。班长在考勤、督导作业、维持纪律方面有罚跪、罚站、罚款、罚背书四罚权力。

  排座位时,文梦祺被排第三排,和一个小名叫小辣椒的女孩同桌,而陈智明由于被老师的照顾排在她后面的第四排。课间,九十多人的教室闹哄哄的,最后一排的刘黑闼,踢着板凳,骂骂咧咧。

  第四节课时,学生们饥肠辘辘,好容易挨着铛铛铛的下课长铃。老师走后,智明刚出教室门,就看见高年级学生们狼突猪逐的奔向宿舍。有人喊道:“快去食堂排队”。他正在心存疑惑的时候,身边的同学一轰而出,一阵风似的跑向宿舍。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跑到半路的时,见有人不断的从宿舍跳出,手里拿着饭盘飞速的奔向食堂。到宿舍门口的时,外面的人连门都进不去,一米多宽门一下子同时挤出三四个人。外面的人等的急切起来,侧着身子往里狠挤。等里面消停下来,智明才进屋开箱子拿饭盘饭票。突然,猛地被人撞了个趔趄,他刘黑闼凶神恶煞盯着他,骂道:“操你娘,挡我道。”智明想上去抽他,师傅说过学武之人要学会忍耐,他就压住了怒火。食堂是个长方形的屋子,三七被墙隔成两半,里面小的是厨房,外边是供学生排队的饭厅。墙上开着一个狗洞大小的窗口,一个供出入的门。智明赶到时,饭厅里人满为患,人生鼎沸。队伍排成之字长龙,大力强的男孩早窗口的位置角上力了。几队人马在窗口挤作一团,被挤出来的不甘心,极力的往里挤,后面的猛挤前面,好似龙头攒动,叫骂声、哄笑声响彻整个食堂。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开始买饭,有个高大的男生,侧着身低着头,双手护住饭盘挤出丛围,浑身汗津津,盘里白米饭腾腾地冒着热气。然后又挤出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悠哉地回宿舍。窗口的位置越来争夺的更加白日化了,队伍后面的人眼红了,不断的加入前面的战团,阵地几经易主。几个大一些的女生终于按耐不住,大声叫道:“不要挤,不要挤,值班老师来了!”。

  拥挤的男孩们惊慌失措往食堂的门口张望,发现没有危险,又发起新一轮的攻势。有些了交了饭票,被挤出来的人狂怒叫骂。里面买饭的婆子一看不能听之任之,于是尖声叫道:“不排好队,不买饭!谁也别想吃!” 她们自顾自地走开,窗口人群爆出一阵哄骂,但谁也不愿放弃好不容易抢占的位置。陈智明排队伍后面,侧着身体想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头顶吃了一记暴栗,钻心的疼,脑袋顿时鼓一个包。他正愤愤地寻找凶手时,只见窗口拥挤人群哄地一下作鸟兽散,好像蜜蜂窝里扔进了火把,眼前一团白影直扑前面,一个手脚慢一点的男生耳朵被扯得老长,踉跄地出队伍。一个高高瘦瘦一头卷曲黄头发的年轻老师,严厉的冲他说道:“到太阳下跪着去,饭没有买完不准起来”。那男生垂头丧气跪到外面的阳光里,嘴里嘟噜着:“他妈的,倒霉”。队伍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值班老师背着手,扫视队伍,震慑其中的不安分子。队伍开始有序的前进,买饭的速度快了起来。老师们也拿着铝锅从门里进到厨房买饭。智明看见值班老师在冲着谁笑,心道这家伙居然也会笑,扭头一看,原来文梦祺跟一个大些的男孩端着铝锅,准备去买饭。她脆脆的对那老师叫一样声:“龚叔叔”,那龚老师高兴得点点头。她的目光扫过队伍之时,正好被陈智明的目光捕捉到,她似乎想打声招呼。智明一扭转向窗口,心里很看不起老师子女洋洋得意样子。队伍稳定下来后,龚老师进厨房端着饭碗离开了。被罚跪的男生浑身是汗冲进来,骂道:“娘个X,又让黄毛鬼收拾了”,又挤到窗口。后面排着的几个高年级男孩又蠢蠢欲动了,有人鼓起勇气直插窗口,后面又陆续跟上,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大家又愤愤不平,纷纷谴责。排了将近一个小时,队伍终于稀稀拉拉的,智明饿得得前胸贴后背,凭着一把的力气,早能挤到窗口,可自从到阴山村之后,他知道这样不对。好在前面只有两个,很快会轮到他的。可很奇怪,两个人还在死死的等着,智明伸脖子往里瞅去,盛饭的大畚箕空空如也,饭买完了。“没饭了。”买饭的婆子说着,径自用锅铲使劲地铲着锅巴。外面排着几十个人哄的有炸开了,男生们开始骂娘,敲得盘当当的响。有人嚷嚷道:“走私去,走私去,不让走私,想饿死我们那”,有几个人跟着他离开。一快锅巴有洗脸盘那么大,馋得陈智明直流口水,心道弄到锅巴连菜都省了,伸头到窗口道:“阿姨,给几块锅巴吧”。穿黄褂子的婆子哼了一声道:“锅巴跟你吃了,猪吃什么?”。陈智明一听,怒火攻心,嚷道:“学生还不如猪,是不是?我们从交了白米让我们饿肚子,要食堂做什么”。那婆子道:“吵什么吵,问校长去”。正想跟她们争辩的时,智明的衣服被人扯了一下,扭头一看是文梦祺。她笑着说:“我帮你买吧”,从他手中扯了饭盘饭票从门口进去。

  智明从窗口瞧去,穿黄褂子的婆子满脸怜爱,也不问什么,瞟了一眼饭票,用五两的饭勺使劲地往老师的小锅里满满的剜了一勺倒进饭盘。文梦祺把一大盘香喷喷的米饭递给他,然后盈盈地离开了。他既感激又羞愧难当。几个不甘心的学生满怀嫉妒道:“走后门”,“当老师多好”。智明端着碗到宿舍时,同村的李涨生惊羡的盯着他的饭盘,问道:“智崽,你这么能吃,打了一斤?一个礼拜得背一次米吧”。智明上了台阶,脸色一红道:“我买五两”“五两,见了鬼,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买饭的婆娘今天吃错药了。”李涨生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他仔细看了看智明盘里的饭道:“这是老师的饭,又白又热。”他解释道:“学生吃的是粮站的老米,米粒小,饭粒发黄,砂子多,操,我都吃了两年多”。有人说道:“早知道我也排在后头,肯定是老师的饭煮多了吧”。李涨生不屑一顾,骂道:“猪脑子,老师饭剩下也不可能便宜你,可以绊到学生晚饭里;那几个婆子有这么好?晓得我们去偷锅巴,故意用水泡湿,太坏了,等我毕业了一定要痛痛快快地骂她们一顿。”

   智明开了锁,从里面拿出菜罐。由于天热,新鲜菜不能保存,所以学生从家里带的都是干腌菜、干萝卜、豆腐干之类的不容易馊的菜。陈智明从家带的腌菜油水很少,李涨生见了,要给他些菜,智明知道他没吃饱,便往他干净的像狗舔过的饭盘拨了点饭。李涨生说声:“不好意思”,高兴的进屋夹菜,一会儿出来,把饭盘往智明眼前一伸道:“夹一点,比你的好吃”。看到李涨生盘里菜比饭多,陈智明大吃一惊道:“你吃菜这么大,一礼拜要往家拿多少回”,他摇摇头道:“我不能吃好菜。把嘴吃刁了,以后怎样过”。李涨生笑道:“你就是死脑筋,菜吃完了,可以走私,私人家饭菜可以用米换。家里又不给你称米。娘个逼,学校不让走私。晚上老师到处捉走私的,捉住了要脱一层皮的。不过我有办法,不会出问题。” 李涨生风卷残云把饭菜一扫而光,他满意地打着饱嗝,用舌头舔干净盘勺,回了宿舍。智明狼吞虎咽吃了个盘低朝天,到水田边舀了水洗盘,手指在盘一涮了一圈,盘便干干净净。回宿舍后,上铺下铺躺满了人,学生们赤着黑乎乎,臭乎乎的脚丫子,酣然地午休,智明也躺挤在草席上,跟旁边的人身体挨着身体,汗腻腻的便睡者了。上课的长铃当当当的敲个不停,学生们揉着眼睛从铺位上跳起,由宿舍纷纷奔向教室。以后每餐买饭,拥挤大凡如此。晚上睡觉智明烦恼透顶,上铺的人在智明的头边踩上踩下。有个睡得懵懵懂懂的家伙差一点踩在他脸上。而一尺来宽的铺位被人差一点挤到地上。找不到位置的新生只好把草席铺在地上睡觉,被半夜起来撒尿的人踩醒了好几次。宿舍里弥漫着烘烘的汗臭,打呼噜的,磨牙的,说梦话的,还有关门开门的声音,走廊里哗哗的撒尿声,让陈智明彻夜难眠。

  每天晚自习时,教室里闹哄哄的。智明拿出班长的权威喝道:不准吵。刘黑闼怪里怪气的学道:“不——准——吵”后面几排男生便哄堂大笑。一会儿,窦老师进了屋,便不安分子镇压下去了。有一天晚自习,文梦祺和小辣椒叽叽咕咕的聊天,兴高采烈的说她放牛的趣事。智明猛然想到她来,便捉着她的辫子,笑道:“你的牛没被人牵走吧。” 文梦祺回头盯着他,脆脆的笑道:“是你呀”。刘黑闼女里女气在后米学着:“是你呀”,引得后面一阵大笑。

  陈智明忍无可忍,转过身威胁道:“刘黑闼,再吵,我罚你款”,刘黑闼听了,一扬头,歪歪的站起,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冷笑道:“罚老子款,你长了三个卵子。” 陈智明正要驳斥他时,教室后门突然闯进一个人,魁梧胖大,白背心黑短裤,笑眯眯像个弥勒佛面,智明认得,是校长包胜利。他表哥常提起校长。龙岗名震江湖的四大赌,赌神包胜利、赌皇黄求发,赌仙王子欣,赌棍花自在。只见校长挤到刘黑闼身后,啪啪左右开弓把柱子扇得踉踉跄跄,找不着北。刘黑闼清醒过来后,愤怒的瞪着校长,叫嚣道:“老师打人哪!耳朵聋了!我爺会找你的” 校长呵呵一乐:“你爷不就是刘阎王吗?今天我把你开除,明天他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还反了天”啪的又是一记耳光,问道“服不服?”。一看对方如山的气势,刘黑闼眼泪汪汪哀求:“服了,服了”。校长扔下脸上印着手指印的刘黑闼,迈着四方步,踱到陈智明跟前。智明紧张的心怦怦乱跳。校长笑眯眯的问:“你又吵什么?”智明赶忙回答:“我是班长,刚才维持自习纪律”。校长用目光询问转过头来的文梦祺,见她连连点头,便严厉对陈智明道:“管不好一个班,做什么班长?再让我碰这种情况,你就自动下台吧。”。他背着手就要离开。陈智明定了一下心神,鼓起勇气道:“校长,我想提点意见”。他把一篇纸递过去,这是他这两天写下的。校长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接过纸,眼睛扫了一遍,笑道:“字写得不错”,拿着纸就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做完广播体操,学生们集合的时候,校长站旗杆地下训话:“昨天晚上,有个新生学校管理提了些意见,很不错,我念给你们听听。

  读书难

  读书难,

  打饭排队让人烦

  身高力大的往前挤

  初来的新生无人理

  排队时间实在长

  饿得让人叫爺娘

  读书难

  读书难,

  抢占床位叫人烦

  身高力大的占好位

  初来的新生来睡地

  床铺的位置实在挤

  热得人半夜时时起

  叫声老师把情况看

  学校不能这样乱

  校长用洪亮的声音念着,学生们不时发出大笑。校长念完后,笑眯眯用目光扫视着人群,突然提高嗓音厉声道:“好笑吗?放了羊是吗?从今天开始,凡是插队的,走私的,强占铺位的,一旦发现,严惩不怠。”

  晚上,李涨生不住地埋怨陈智明不该强出头,提什么意见,这下可好,大家的日子又不好过了。李涨生道:多少人恨死你呢。智明不解问:难道闹哄哄的好吗?李涨生生气道:经你一提,走私抓的更紧了,以后我们只能吃学校的破饭了。

  以后,学生打饭排队也规矩了,因为有值班老师全程看着;铺位也重新公平的划分了。老师们对智明刮目相看,青眼有加。他在班级的威望迅速提高,令行禁止。而他跟文梦祺也越来越亲密了。她经常向智明请教作业难题,黑可鉴人的眼眸盯着他的脸,他总提醒道:“文梦祺,集中精神,你又走神了。”

  学习生活平淡枯燥,也有惊心动魄时候,那就是老师抓走私的。下了晚自习,9点来钟,星光淡淡,学生们三三两两的回到寝室。有的则拐到杉树林中去小便,摸进去,刚褪下短裤,只见树后有个模糊的黑影,便玩心大声,想照着树杆之射去。这时,黑影突然长身,慌张嚷道:“嗨,往哪儿尿呢,看着点”。男孩骇然蜇出林子,半天才在林子边草坪上沙沙尿了,顾不得路旁回宿舍的女生们。

  过了一阵,只见林中光柱晃动,严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往哪跑”“堵住他”。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草木打在人身上的簌簌声,渐渐地林子外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灯光,一切复归于平静。又过了一阵,林子靠着村子的那头传来嘈杂的狗吠声。想看热闹的学生等了一阵,不见什么动静,纷纷回到宿舍。十点钟,初三的男生下了自 涨生一伙回来,几个人大声讨论着什么,他幸灾乐祸地做起了事后诸葛亮,乐道:“这帮小子晚上死定了!下午,我到林子里看书时,看见黄毛鬼带着几个老师东转西转,就猜到晚上有好戏看。娘个x,毛毛虫不信邪,估计他跑不了,可能会把大家都供出来。蠢货,不想想,学校一个多月没抓走私,难道让老师喝西北风去?”

  有人无不担忧的说:“操!毛毛虫会不会供出我们来,他可也不禁揍”。李涨生安慰道:“我们算不上走私。又不是直接到私人家里,龙岗同学送给我们饭菜,有什么不可以呢?”

  然而,毕竟是做贼心虚,他们揣揣不安的上了铺,11点多钟,宿舍熄灯,有学生打着手电进屋。天气闷热,陈智明无法入睡,就听得李涨生低声说:“毛毛虫,你跑掉了吗?”

  毛毛虫丧气道:“跑个屁呀,今夜邪的很,老师来了七八个,埋伏在树林里,两头堵,电灯一照脸,你还敢跑吗?操,被扇了好几下,跪到现在才起来。”说完,他扑嗤一笑:“妈的,田鸡跑的最快,结果滑倒在田里,扑了一脸的泥,跟个鬼一样,爬起来还以为黄毛鬼不认识呢,发疯地往村子里跑,黄毛鬼喊道:我晓得你是田鸡,还跑什么跑,这小子边跑边喊:我才不是田鸡。后来他到教务处自首,被多扇了好几次,现在还在那里跪着”。

  有人焦急道:“操!你不会把我们供出来吧?”

  毛毛虫坚决道:“我是不讲义气的人吗?田鸡就不敢说了。”

  李涨到叫道:“不管它,玩一把“

  几个人又在被窝里玩上三十二张。陈智明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操,七八个男生被叫出队伍,包校长笑眯眯的对他们说:“去,捡尖石子,腿了裤子,老老实实跪上面“,他们各自检了七八个石子,摊在手中让校长看了,然后铺在地面,把裤子褪到膝盖上,面色死灰的跪了一排,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滚下面颊。其他学生们看的心惊肉跳,一节课后,他们才被同学架着进来教室。

  智明晚问李涨生学校为何不让走私,后者不假思索道:“米都交道私人那里,老师吃什么?”

  学校除了经常集资,就是没完没了的全校大劳动。陈水星对此深恶痛绝,不住地骂娘,他吧嗒吧嗒地抽完旱烟,无奈道:如今的学校,怎么给地主老财一般,吸老百姓的血。老哥们陈正明在边上接了话:每听说吗,新上来的校长赌钱不要命,说不定是拿学生家长的血汗钱当赌本了。水星叹道:什么学校,两个礼拜让小孩劳动一次,荒废了学业怎么办?骂娘归骂娘,叹气归叹气,学生家长无力改变局面。

  校长决心拓宽操场,又是三天的全校大劳动,各班班主住领了任务后,放学生们回家去拿劳动工具。操场上几百个人挥汗如雨,劳动的场面十分宏大。陈智明领着全班在划定的区域内开山刨土,全班分成十几组,陈智明划定各组任务。男生刨土铲土,女生有粪箕运土,分工协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然而,跟刘黑闼一组的同学老找他告状。刘黑闼躲到杉树林里凉快去了,同组人都愤愤不平,然而无如之何。于是,智明好生劝告了留柱子几句,可转过天来,那组人又来抱怨:刘黑闼隔十分钟就去大小便,一去就是半个小时,一上午也就铲几尺土” 刘黑闼刚好听见,索性背着手像巡查的老师那般,在各组之间来穿梭,嘴里叼根草。一会儿,刘黑闼看见文梦祺和小辣椒合抬一筐土,便捏了黄土块去掷文梦祺。整好掷到文梦祺的衣领里,她慌张回头一看,脚下一滑,跌到在地,粘了一屁股的黄土。文梦祺爬起来哇的一声掩面哭泣。刘黑闼忙把头转向别处,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

  他突然指着土堆上的一个粪箕大叫道:“陈水星,一九九一年衣(製)哈哈”。农村习惯把自己的姓名刻在农具上以防丢失。这一切,智明都看在眼里,他把师傅教的忍字经早抛到脑后了。他扔掉镢头,满脸怒气直扑刘黑闼。刘黑闼吃了一惊,意识到对方要动手,不过自仗着身材高出一大截,没把智明放在心上。同学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关注着这场龙争虎斗。文梦祺眼泪汪汪的注视着陈智明。只见他一闪身到了刘黑闼跟前,一个利索扫腿的同时,右手在对方脖子猛地一叉。刘黑闼仰面跌倒。他骨碌爬起,一摸后背,粘满黄泥,恼羞成怒,汹狠冲智明撞来。智明不慌不忙,上身一晃,侧身避过,左腿往对方脚下一伸。柱子又被跌了一个狗吃屎。智明一个箭步跳到他背上,骑马蹲裆,左手一个锁喉,右手用力扣住左手手腕,使劲往怀里一收,一声怒吼。刘黑闼觉得头晕胸闷,眼睛快夺框而出,连挣扎的力气没有了,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惧。看热闹的人一见事不好,七手八脚就把智明拉开了,此时,智明眼睛通红,狠如野兽。刘黑闼半天缓过气了,狼狈地悻悻地溜到林子里去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校长来了”,围在一起的人惊恐万分,一哄而散,纷纷拾起工具干活,一面偷眼四处观察。包校长背着手走过来了,笑咪咪地冲陈智明说:“够狠,购狠”。智明硬着头皮迎他金刚掌,他却一扭头走了。智明忙把文梦祺安慰一番,小女孩脸上两道泪痕,这会却破涕为笑道:“你刚才真的很凶,我以为你要打死刘黑闼呢”。

  刘黑闼放出话来要报复。他家在龙岗本地,老娘早死,刘阎王十天半月回家一趟,基本不管他,他从小就性格乖张,又沾染了他爸的混混习气,所以被人称作小阎王。不过,以后两人见面时,刘黑闼的眼神里却带着三分惧怕。

  三天后,操场比原来大出很多,夯实黄土,铺上一层细沙,走上去就不打滑了。校长点点头,显得很满意。

  此后,放学后,文梦祺总要跟智明一快到林子里去看书。她经常偷偷塞给他一小罐菜,这是她在课间趁着父母不在时,从上顿的剩菜拔出来的。智明也回馈她一些零食,每科考试他总是第一名,而前几名是有奖金的,来源是最后几名交的罚金。

  一天下午放学后,陈志明照例林子里背诵课文。文梦祺从灌木丛后面转出来,递给他一罐菜,他刚要揣在裤兜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跳出来嚷道:“好哇,祺祺,原来是你偷菜给别人吃”。她听后吓得一跳,满脸通红,央求道:“哥,别告诉爸妈,求你啦”。那男孩呲呲牙道:“可以,不过,以后你得听我的”。他走到智明跟前,一把夺过菜罐,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下次别让我看见”,拉着她奔教师宿舍。她回望了智明一眼,黑黑的眼眸表达着歉意。“你怎么这么容易受骗呢”她哥声音随风钻进他的耳朵。后来陈智明知道她哥叫文乐水。

  快到期中考试了,文梦祺成绩不太理想,这段时间放学后,陈智明常留在教室辅导她。一次,智明正在低头讲解,突听得她叫了一声:“爸”,抬头一看,一个五十来岁,戴着一幅黑框的老花眼镜的老师站在旁边,一团和气。智明以前没见过他,连忙站起来,恭敬叫道:“文老师!”文老师很高兴,连连点头,微笑着问智明道:“小鬼,家是哪里?” 智明干脆地答道:“潮汐村的”。文老师点点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潮汐,潮汐”。他突然冲智明说道:“谢谢你照顾祺祺”便把女儿领走了。以后,文梦祺下了课就回家,说是她爸亲自辅导她。

  期中考试,陈智明全年级第一。期末考试,智明又是全年级第一。陈水生看着成绩单,一向严厉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满意。

  初二分班,陈智明分到一班,文梦祺分到二班。她爸当班主任。两个班教室在楼上楼下,文梦祺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仍旧留着大辫子,见到陈智明便翩翩的跑来问漂不漂亮;说是她在大哥在北京给她买的,陈智明一瞪眼道:“你大哥这么厉害,他去天安门吗?”。她得意地说:“当然去过,我哥在北京上大学,都快毕业了,他对我可好啦,每周都给我写信”。

   陈智明不由得向往起来,喃喃道“北京,北京”。

  学习生活紧张有序地进行,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也少了,在路上或在松林里看书的时偶然碰到,聊了几句就各自各忙各的。学校没有厕所,学生们常附近派出所的院里借用。有时能听到派出所楼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陈智明和几个胆大的男生想近前看看究竟,穿花衣服的花自在捡了块石头就对他们掷来,吓得他们撒腿就跑。晚自习时,学校静悄悄,惨叫声尤其让人心惊肉跳。晚上睡觉的时候,学生议论纷纷。有知情者说是偷砍龙头水库上游的大杉树的贼被逮到派出所。有时,在白天上课时,花自在和所出所的人在操场靠山的一侧支一个靶,啪啪响打手枪,学生哪有心思上课,目光透过门窗一门心思的看打枪。

  让陈智明最心烦总吃不饱,五两饭只能吃个半饱。那个穿黄衬衫的婆子打饭尤其狠,她打得一斤饭还不够吃。学生们私下什么的怨毒的骂什么,祖宗十八代无一幸免,有人连晚上梦话都在骂她们。陈智明义愤填膺,决心出头打击她们嚣张的气焰。于是编下面这首让他至今后悔的顺口溜:

  卖饭婆

  卖饭婆

  积怨流成河

  年年来把学生饿

  世世被人点名说

  学生五两票

  她给三两勺

  三伏天

  拌着馊饭夹着沙

  叫我如何咽得下

  三九天

  饭粒冻得冰冰凉

  让我整天厕所忙

  家里带米又带粮

  学生饿得断了肠

  神仙厉鬼和菩萨

  会把她们千刀杀

   这首顺口溜迅速地流传开了。学生们跟唱流行歌一样,没事就哼哼。一周以后,老师们已经知道了。两周以后,校长追查始作俑者。陈智明被当作重点怀疑对象,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不再笑眯眯,围着智明转了好几圈,瞪得他心里发毛,终于开口道:“是不是你做的,敢做就要敢认”。陈智明心一横,豁出去了,抬起头道:“是我”。

   包校长泠笑道:“好小子,够狠”,盯了智明半天,似乎在想一个处理的办法。校长掏出一颗烟,猛抽几口,烟灰到一指长,他才从桌上摸出两张牌扣在桌上,对智明道:“两张牌,赌赌你的运气,抽到点大的,一笔勾消;点小的,记大过,罚款五十元。”智明略一犹豫,摸了一张递给校长。校长看了一眼,把牌扔到桌上,语气缓和下来,解释道:“你年纪还小,好多事情你不懂,老师们为什么要赚学生的米呢?有原因的,乡里拖欠老师工资好几个月了,老师也要吃饭,总不能饿着肚子教你们吧。以后,我让她们给你多一些”。

   陈智明无地自容,次日,碰见文老师走往教室,刚想打声招呼,平素和蔼的文老师虎着脸就过去了。碰见文梦祺时,她立刻转弯,装作没看见他。陈智明很纳闷,追过去喊:“文梦祺”。她却十分冷淡地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陈智明感到莫名其妙,问:“为什么?”她气愤道:“为什么,你让这么多人骂我妈千刀杀,我妈哭了好几个晚上,要回家种田呢“,说完,她一甩脸走了。陈智明呆呆发愣,意识到桶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学期中段,陈水星家里又发生六级地震,学校集资30元,用于改善教师的住宿条件。陈水星默默地蹲在石头上抽烟,敲烟灰时,把竹烟杆给敲断了。

  初三时,陈智明和文梦祺再没怎么说过话,彼此却默默地关注着。学生们面临着命运的第一次抉择,成绩好的学生很有可能扔掉三斤半的锄头,考上中专,师范之类的学校,从此端上铁饭碗,也是堂堂的商品粮户口了。陈水星长出一口气,照儿子的成绩,考上好的学校不成问题。他想让儿子早点工作,以减轻家里沉重的负担。然而,临近高考,普山教育系统突发地震,下了红头文件,规定中考前一百名的学生必须上高中,组成两个尖子班,以提高普山高考的升学率。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因为普山高考的升学率年年林东所有的县市里垫底,主管教育的黄县长每次到市里开会都觉得脸上无光,所以才有这个红头文件,同时县教育局一个副局长拿掉了,杀鸡骇猴。

  陈水星对这条土政策十二分的愤怒,然而束手无策,又不敢让儿子故意少考一些分。殷青山为此专程来了一趟,劝慰了陈水星好半天,提出要帮徒弟出高中的学费,陈水星是个要面子的人,连连推辞,撑死也不承认经济拮据。智明回家要高考费用时,水星苦着脸,东奔西跑地找亲戚拼凑,回家把一叠厚厚的票子递给儿子。陈智明接过一数,整80元,学校要的数。水星拿出本,当着儿子面又记下这笔债,他对儿子说:“人死债不烂,万一哪天我一蹬腿,这本上没还的债,你一笔也不要漏掉。”

  中考成绩公布后,陈智明龙岗第一,全县第三。学校还有另外的三个人排在一百名之内分别是:文梦祺,路小芳,李智英。

  由于这届学生成绩突出,超过历届,校长包胜利荣升了,填补了县教局局空出的副局长的缺。然而,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说他走的是黄家的关系;有人说他跟乡里的小鬼王子欣很铁,走的是王家的路子。还有人说他在黄梦龙家跟另外三个校长掷篩子赢下来的。

  此后,不曾想到的是:陈智明、文梦祺二人再次相见却在两年之后了。

  两人默默相对,坐了好一阵。智明看她有些着凉,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道“走吧,回去吧!” 文梦祺默默地跟在后面,欲言又止。目送着她上车离开,陈智明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在校门口来回踱步,这时,手机受到一条短信,是文梦祺发来的,内容是泰戈尔的一首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

  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

  放在心里

  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

  对爱你的人

  掘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沟渠 “

   陈智明读完后,不觉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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