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漠风习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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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要去看地平线

  人太多,杂乱的灰黑色移动的影像,挥不去。

  缝隙太小,缝隙的外面几乎再难透出下一个缝隙。

  我侧身,脸擦过一个男人的肩,粗糙布料做成衣服,磨得右颊有点痛。

  “别提生活了,提起来我就烦。”你说。

  其实知道,我自己也在生活中,我只不过是忘记了不提;难道那就可以不烦了吗?好吧,我们躲在这里,能躲多久就多久。

  手里有一大把的零钱,不知道够去哪里,我只想去一个能够花光它们的地方,用它们来买一张机票或者买一条眼睛里宽阔的地平线;再或者,用它来买一张你不烦的笑脸,放在眼前,也未尝不可

  我握着零钱走出了家门,在电信局门口停了下来,包月费,本月电话费,上月电话费,下月的电费。。。。。。

  人很多,在我的前面和后面,一个个挨近玻璃柜,外面的人把钱递进去,里面的人把收据递出来。我透过缝隙,看见玻璃后面模糊的半张脸,露着疲惫和不耐烦的神色。

  “要有翅膀我就飞到你的身边了。”你说。

  于是我想到了翅膀而不是机票,我也很想飞到你的身边,用我没有长过的翅膀,或者用我没有买过的机票,飞一次,哪怕停下来只一秒。

  手里握着厚厚的一叠零钱,我犹豫着:用它买我们每天不见面的交谈还是买我们不够交谈的一次见面?

  “拿过来!”我已经在玻璃柜前了,前面灰黑色的影像变成了一道玻璃,玻璃上有几个字,太近,看不清;字的缝隙里那张疲惫的表情透着不耐烦的脸侧过来对着我,他的肩膀瘦弱,手指细长而苍白。

  我把手伸向了他,他接过零钱,快速而娴熟地数了起来,然后叠齐了,放到他面前的抽屉里。机器“吱吱”地响,吐出比零钱大四倍的两张票据,我握在手里,感觉轻薄了许多。

  空旷的感觉,手心。

  握着一份生活时间长了,就会忘记放下,一但放下,手就会空得难受;而过后才知道,那叫轻松

  “你不能说点轻松的话题吗?”你说。

  我忽然想哈哈地笑却笑不出来,我知道我可以做一个笑容给你,但是它不能发声,你很容易察觉那不由衷。

  我想给你我由衷的欢笑,我便在逆流的人潮里制造它。

  人很多,衣襟擦着衣襟走过,距离很近,他们却互相无关。透过每一个变来闪去的缝隙,我看见城市的建筑后面有一线天色,我知道和我有关的人,也许是在天色的尽处,与地相连的地方。

   二

  日落前金色的草

  草很深,在风里呼呼地响,翻滚着重重叠叠的浪,日在落,草尖停着一些颤动的阳光,散碎地跳跃于暮色的暗影中。暗影总透着血红

  我的箫横在膝上,懒惰使我吹不响那些高音,只怔怔地在心里一遍一遍聆听,那草浪的声音和箫音混合在一起,不明白是哪种苍凉。

  “你见过草原吗?”

  “见过。”

  “什么时候?”

  “从年幼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做一个梦,有很多草,在翻滚。”

  “哈哈。”

  可笑吗?可那是真的。草原就是那个样子,在我的岁月中,反复出现。你也是,就是那个样子,眯着眼睛看远方,在深草中等待天色一点点黑尽;那么真实,在我的岁月中反复出现。

  我说我要去画那片草,有马群的剪影,蒙古包的剪影,牧人挥鞭正在回返,牧人的妻子深黑的身影在淡青色的炊烟里用铜壶沏一碗奶茶;抑或你也在马群的背后,静坐在余辉下等我。

  我说我要去那一望无际的深草里,与你并肩坐着,我吹《苏武牧羊》和《平沙落雁》给你听,而你的眼睛始终看着远方的天,等待着天色一点点黑尽。

  “真正的草原是什么样子?”

  “就是大片的草地。”

  “你带我骑马好吗?”

  “好的。”

  “你会唱草原的歌吗?”

  “不会。”

  “那你枉为内蒙人了。”

  “哈哈。”

  又笑?不知道对草原来说,我是个旅者还是你是个旅者,不知道对我来说,草原是个家还是你是个家,远方,就有了一个牵引,脚步也就有了一种无惧,想把万水千山都扔到身后去了。

  都市还剩下一些灰色建筑,人只是建筑间移动的装饰,错乱了季节的花在冬季里开,色彩被霓虹灯抢夺成了惊慌讽刺的面容;我在夜里画画,画面美好

  手里握着厚厚的一叠画,我犹豫着,用它来换我心中永远都不会褪色美丽,还是一刹那便会凋谢的真实的一次拥抱?

  “我很喜欢,只不过价格太贵了。”那个人笑得很温和,我的画在他手里一张张流过,叠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眼睛越过他,去看那叠画,知道它们即将不是我的,画面上一抹艳艳水水的蓝投过一丝留恋与我对视,我觉得我在出卖自己的孩子,眼睛忽然的闪烁与逃躲,不敢去看那丝留恋,怕它道出我隐隐的罪恶来。

  我别过头,不再看那画;用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说:“它们值。”

  “哈哈,我知道,可是,我们是小广告公司,承受不起啊。”

  “那你说多少呢?”

  “哎,我实在不好意思出口,离你的价格太远了。”

  “多少?你说,我急需用钱。”

  “我们商量过了,只想在两千这个范围里投资这个项目。”

  “你看,要不,你先放在这,下个月我们经济好转了,再给你加点?”

  “不用了,就两千吧。”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要是在以前我都不还价的,我知道这是你的心血,我也是文化人啦,我很尊重文化的。”

  “我知道。”

  “但是这两年实在是不景气,你就当作帮帮忙吧,反正我们的合作又不是一天两天,以后还有好几东西需要你来画的。”

  “嗯。”

  “你点点,写个收据。”

  手上厚厚的一叠画变成了薄薄的一个信封,再次感觉到那空旷。原来轻松是一种自己不懂得去品的滋味,不知道重心的准确位置在哪里;原来轻松只不过是把一种贴近肌肤的触觉撤离。

  强烈刺眼的阳光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呆了多少个年头,淡蓝的天上有鸽群飞过,雪白的点子,颜色令人疲惫。

  闭上眼睛,草很深,褐色的草,在风中翻滚;草尖有落日投上的点点金色,散碎地飘动。风声呼呼地响,草浪中呜咽着断断续续的箫音,你坐在草里,眼睛永远眯着看远方,笑得美丽。

  “你没有翅膀,不能飞到我身边,那,我飞到你那里,好吗?”

  “好!”

   三

  水

  手里握着水杯,看窗外移动的山,还剩一口水,茶叶堆积,不能漂动。

  眼前是些不完整的肢体,车厢的每一寸空间都是被割断的视线,听见黄河,却没听见涛声,宽广的河滩上有人骑着摩托车横渡。

  “母亲河没水了。”

  “哈,断奶!”

  “断奶后孩子的主食换成什么?”

  “换成忧虑。”

  “不用忧虑,孩子总会有吃的。”

  “胡说八道!”

  “你不知道生态总是在自然平衡吗?”

  “你没看见生态严重地不平衡吗?”

  “说你不懂嘛。”

  “那你解释。”

  “听说过羊变狼吗?”

  “没,只听说过披着羊皮的狼。”

  “羊没水喝,眼睛里都透出亮光了,小羊出生的时候,一群山羊围上去就把它吃了。”

  “天!”

  “你们那里缺水吗?”

  “不缺,天天下雨,心情都发霉了。”

  “北方缺水,你来的是时候,沙尘暴刚过去。”

  我将头转向窗外,向北看去,重重的山后面还是重重的山,一座座象书页般地往车窗后翻;对座的一个男孩打来了开水,我旋开茶杯倒满,茶叶开始飞舞。

  你那里缺水,你喝什么?喝冰红茶?

  “我从医院跑出来看你的。”

  “你怎么样了?别乱跑,要多休息啊!等病好了再来。”

  “我没事,输了液就可以了,医生说要多动,多喝水。”

  “那你有水喝吗?”

  “我不爱喝水。”

  “快去买水,不然我下线了!”

  “哈哈,好的。”

  “你喝的什么?”

  “冰红茶。”

  “冰红茶方便面小食品,要的买了啊。”过道里一辆小推车擦着腿过来,“请让一让了啊。”

  我把腿侧到极限,膝盖抵着别人的膝盖,推车人的衣袖擦着我的脸过去,有点磨痛。车厢里是些不完整的肢体,分别从几案的上面下面露出来,堆积的被褥里伸着头,手,和脚。一群高大的体校学生欢乐地吵嚷着打牌,列车员嗔斥:“别在这里抽烟!”

  “好的好的!我到外面去!”

  红色运动服贴着眼帘过去。

  红色运动服贴着眼帘过来。

  “乘务员!怎么没水了?”

  “烧着了,过一会才开,你们省着点用啊。”

  “这鬼天气,热死人了,我的头不洗不行了,出那么多汗。”

  隧道里声音很响,象下雨。你说热的时候,我这里在打雷,你说你那里刮北风的时候,我的窗里透着暖暖的冬日。

  “我带什么来给你?”

  “什么也不要,人来!”

  于是我没了头绪,给你什么礼物,于是我仍然在一路上想,该给你什么礼物,让你的心里有南方

  草原缺水吗?

  或者该带一场雨,到你那里去下。

  四

  东北男人

  萨克斯奏着《一路平安》,人涌动。大包小包的行李互相碰撞着,我看着行李架顶端蓝色的包,慢慢地孤零出来。

  “这个是你的?”

  “嗯。”

  “我帮你拿下来。”

  “谢谢。”

  高大的东北男人伸手去拿我的包,不用垫起脚尖。

  西安

  我从小就知道的古都,从来就憧憬着的一个城市,在我眼前陈旧地展开。车站广场上全是纸牌子和布幡子,上面写着陌生的人名和学校名。出租车和旅游车排成人字、八字和一字,我在车缝中左弯右拐地走。

  “要坐出租不?”

  “不,谢了。”

  “要住旅馆不?”

  “不,谢了。”

  “东线旅游,西线旅游,兵马俑,去不?”

  “不,谢了。”

  东北男人在我的身后,重复着我那句破唱片般的台词,在人群和车丛中曲拐。

  “旅游图哎!西安旅游图!兵马俑大雁塔黄帝陵!”

  “我要一张。”那人停在了我身边,东北男人也停下脚步:“给我也来一张。”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在眼镜后含蓄地笑笑,花白头发,好质料的短袖衬衣,一看就知道是个单位上混得不错的人,出差顺便公款旅游的那种

  旅行包的带子把肩勒得很痛,我寻个角落将包扔在地上,开始看旅游图,西安口音的吆喝与叫卖声显得非常尖锐,象是很多麻雀在吵。再次想象当年杨贵妃缠着明皇要荔枝吃的时候用的语调,那时官话尚未普及,她撒娇该是用西安的方言吧?“晃上,鹅要吃荔止。”象小品里边的村姑语气,大不了语速慢点。

  “哈哈。”

  “你笑什么?”东北男人走近我,问道。

  “没事,自己想到些好笑的事情。”

  “你一个人出来旅游?”

  “是啊。”

  “你不怕?”

  “怕什么?”

  “我一个人出来,心里都怵。”

  “你那么大个子,还怵什么呢?”

  “一个人出门,再大个子也是弱者。”

  “哦,那,你是怕被偷被抢还是被骗?”

  “反正是不方便。”

  “我没怕过。我常一个人出门。”

  “佩服你了。”

  “哈哈,我出门尽遇到好人呀。”

  “嗯,这个倒是,一般还是好人多。”

  他似乎没什么话再接着说了,我接着看旅游图,他把包放在我的包旁边,也开始看起图来。嗯,一个比较设防的大个子男人,也许在我旁边有点安全感,因我不设防,所以他从下火车就一直跟着我;对于我来说,设防的人却是安全的,因为弱者才会设防。

  西安,有一只古埙,吹奏着《欸乃》。

  我来寻那只古埙。

  旅游图上没有任何的标记是我的目的地,我知道,任何一个地方都有我要去找的东西,不记得自己遗落了些什么梦在各个角落,总是想寻寻觅觅地走,停不下来。很多年了,我抚弄着我吹不响高音的一只鬼头埙,只用想象来一遍遍完成着那曲《欸乃》,我知道它的故乡就在西安。

  黑色的喘息声,低沉。哭的声音在种声音面前是美好的,轻巧的。一种接近死亡的呼吸,粗重的气流压抑了所有的宣泄;浮华在这时变得很远,哀愁在这时变得浮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踏着那些轻尘走向你,却连你在何处我也不知道。

  “倒!”

  “怎么?”

  “怎么起了这么名字?”

  “鬼头埙?”

  “是啊,看着挺吓人的。”

  “那是我喜欢的一种乐器。”

  “听着象闹鬼。”

  “哈哈,你不会懂。”

  “我喜欢笛子。”

  “那,你是玉笛,我是紫箫。”

  “吹什么?”

  “阳关三叠。”

  “不。”

  “休作离别音!”

  “嗯。”

  埙,是发不出厮守的音的,所以我没有吹过它,只一遍遍把玩到它光亮了,它始终都那么沉默,黑色的沉默里透着对远古揣摩不透的倾诉。你喜欢笛子,你的生命拒绝这种对死亡的窥视,那么你不能体会那种无休止的殇痛,你的怀里揣不住阴影。

  那些草里翻滚着你的笑,把暗色的背景下去,自始至终都在张扬。我不能不从人群的缝隙里挣脱出来,向你的方向跃去。

  每个城市里都有刺眼的白光,这里也不例外,我点燃烟看着移动的人出神,没有一张脸是漂亮的,没有一个神色是安静的。急呼呼的夸张的眼睛和嘴唇在搜索每一粒可以延续这些生命的饭食,远古的繁华已经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了。

  “我说。”

  “嗯?”

  “你在西安呆几天哪?准备哪些地方去玩?”东北男人开始发话。

  “我还不知道,我是路过西安,要去内蒙,看买到哪天的车票再定。”

  “我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西安,不如我们一起走。”

  “好吧!”

  他抬抬眼镜笑了笑,竟然红了脸。

  一群旅游车将我们围住,东线的,西线的,以价格较劲,以力气较劲,以音量较劲,我和旁边那个高大的东北男人象他们眼中的猎物般被他们争来夺去,我们的包不知不觉就被一个导游抬上了一辆中巴车,等人群散尽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车上了。

  车门一关,导游便开始讲解这个堆积满历史背景的古都,一个个熟悉的话题使我回到了中学;中学的那场没打透的磕睡,却悄悄地步来,和在那片刺眼的白光中将我围裹住。

  “‘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就说江南出才子,山东出大将,我们陕西的黄土是专门用来埋皇上的。在陕西,有七十二位皇帝的陵墓,其中最大的要数秦始皇的陵墓……”

  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帝王有没有想到过今天?他们害怕陪葬的财宝被盗而修了重重的机关,他们期待着重生,期待延续曾经的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地位,期待延续奢侈富贵,在生命都无法延续的时候以一方陵墓来写下未完的奢望;唯一不会想到的结果会是这样众多的旅游者、门票和闪光灯吧?或许长生不老是个梦,而那结构紧密的机关和活埋了的工匠却是个现实,是最靠近他梦想的力量。

  力量,有的人力可以伟大得惊世骇俗,而毕竟在时间中化为乌有。

  风,滚着褐色的草,草中一个模糊的剪影,我在飞;现实是一张穷追不舍的血盆大口,我仅仅将它抛在脑后,感觉得到离我的发丝不远。耳旁有着导游所有的谎言,她的笑容装饰得从容而呆滞。

  “当年杨贵妃所戴的就是我们陕西蓝田的冰花芙蓉玉,这冰花芙蓉玉具有养身养颜的效果大家呆会可以到我们指定的地方去购买,保证呢,价格是公道的,你们带回去送给老人,送给女朋友最好的礼物了……”

  我摸了摸脖颈上挂着的那块古老翡翠,深不见底的绿。有些时候想去明白一种神秘灵魂究竟在诉说什么,而它却永远沉默;一如你我,说了太多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真正的那句总是不说,你不说,我也不说。

  “我收到你的玉了,很好看。”

  “喜欢吗?”

  “喜欢。”

  “它叫平安扣,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

  “嗯。”

  “你知道吗?在你接到它以前,它挂在我的胸前,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嗯,哈哈,太紧了点,我的头大。”

  “那等我来,从新给你编一条绳子。”

  “好的。”

  细的红绳编成鳝骨结,加两个活扣,坠着你那块白地飘翠的平安扣,该是非常漂亮吧,你该是黝黑的肤色,那扣该是正好放置在你的锁窝里。

  “我说,”我一惊,回到白光中,侧头看见东北男人在对我说话,“我们上当了!”

  “嗯?怎么?”

  “我们被拉到很多没意思的地方,呆会一结帐,我们恐怕连家也回不了了。”

  “不是说很便宜吗?”我恍惚。

  “你看这活干的!”他一摊手,“车票便宜,门票另算,这一路上还没到秦皇陵我们已经到了九个地方,你没注意这些门票吗?”

  “没呀,我只知道下车拍照上车听课再下车拍照然后再上车听课。”

  “你呀你呀你呀,快快,我要结帐不跟车了,你走不走?”

  “走,我跟着你!”

  东北男人叫了导游在交涉,我在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懒惰使我连一丝好奇也没有,车窗外一个老妇提着篮子,举了个苞米在我眼前,我摇头,她又将苞米举到另一扇车窗去了。

  “走!”东北男人怒冲冲地在我旁边说。

  “多少钱?”我问。

  “三百二十八,你瞧这活干的!要看的地方还没到呢!”

  “哦,那我给你钱。”

  “那二十八块就算了吧,我说,我们今天就直接去兵马俑,别的地方都别去了,没啥意思,浪费时间。”

  “好的。”

  人很多,透过重重叠叠的人的缝隙,我只看见个高大的背影,我尾随在他身后,他停下来的时候我也就停下来,他移动的时候我跟着移动。他象是一个视觉的跟踪物,就如同在警匪片中常听到的“跟着那辆车”,就不用去看路。

  墓穴里葬着的白骨和被风化的陶泥堆积如山,修复好的那些价值连城。土的味道沉沉重重,一波一波的团队从我们身边经过,千篇一律的解说用英语、日语和汉语轮流呈现,闪光灯零落地在各个角落短暂地掀开一下地底的黑幕;我听见了埙在哭。

  整座城市下面堆积的死魂里只有一个是有名有姓的,其他的,只是尸骨,或者是颅盖上钉进耳孔的一枚铜钉。

  我站在他们的上面,俯视着一切包括死魂中有名字的帝王,我踩踏在他们之上,可是,却被他们摄服。生命的意义竟是什么呢?惊惧间的一种想哭的心情,把所有的思考都否定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经冲得淡漠。

  我们欢笑,我们拒绝死亡,我们挣扎,我们抗命,我们得意,我们想留下一个名字。

  整个下午,我跟在那个高大的背影后面,走一个一个俑坑,听一遍一遍解说,木然的双脚疼痛,我什么也没看。耳边只是那曲闷闷的如同呼吸一样的埙曲——《殇》。

  “我说,明天的西线你还去不去?”

  “不去了。”

  “那我们今晚回去先买车票,然后看看明天在西安城里转转就开路。”

  “好的。”

  白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我不知道自己在墓穴里呆了究竟是多久,墓穴的外面,大大小小的兵马俑复制品被老老少少的人举着叫卖,地上地下的差别,远古和眼前的差别,充满了讽刺。

  “我说,回去还有点时间,我们到哪?”

  “嗯,华清池和捉蒋亭吧。”

  华清池,当年杨贵妃洗浴的地方,没水,到处扔满了可乐瓶和快餐盒,导游在讲它的故事,很长。

  捉蒋亭,西安事变的发生地,蒋介石藏身的那快石头被每一个经过的游客摸,摸一下两块钱。

  东北男人在前面攀登,身上背着我的包,我在他身后流连于每个小摊,什么都问,什么也没买。

  “还有草原吗?”

  “有的,很远。”

  “你陪我去吗?”

  “草原对你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嗯。”

  “好的,我陪你去。”

  “听说草原没路,只有方向。”

  “现在不了,草原有路了。”

  “为什么?”

  “因为走的人多了。”

  “我真想,迷一次路。”

  “哈哈,你不看路不就迷路了?”

  “草原有狼吗?”

  “没有,现在羊是最大的灾害。”

  “我喜欢羊!”

  “你知道羊多了就没草了吗?”

  “嗯。”

  疲惫,走到草原还有多远?走到你还有多远?其实在我抬起脚走第一步的时候,我就开始了不计数的丈量,我想抵达那个地方,有黄昏的太阳染红的深草,和草中的一张笑脸;有我平静的箫声缓缓地吹,有习习的大漠风在吟。

  “我到了,怎么找你?”

  “你给浪子打电话就能找到我。”

  东北男人高大的身影在我的前面遮挡着视线,他背着我的包,我跟在他的身后东张西望,兜里揣着浪子的电话号码。

  清晨的路面被雨水洗得很亮,酷热刚过去,我没赶上北方的暑天。听说,最热的时候有四十二度,最冷的时候,是零下二十几度。没想象出来切切实实的滋味,只记得在前一个冬季里,我听见电话中你踏雪的声音,非常好听。

  想试试,什么叫严寒,什么叫酷暑,却是没机会了。

  我在温暖如春的南方,没有过四季。沙尘暴刚过去吧,我看不见风的性格,知道牛被吹死了,还有羊。我不知道风卷起草原赤裸的沙时,羊群的眼睛里,是不是在期盼一滴雨。

  西安下雨了,雨天很冷,高大的东北男人仍然穿着短袖衬衣和短裤,似乎不怕冷。他在前面有力地走着,我跟在后面象散步,我们举着雨伞互相拍照。

  “我说,这一个人出门就是没两个人好。”

  “哈哈,我不觉得,我一个人出门,不是遇到你给我背包了吗?”

  “这个,我肯定比你有力气嘛,”他尴尬地笑笑,脸又泛起点红色,“我是说,就比如说啊,连个拍照的人都没有。”

  “那倒是。”

  这一天他似乎很高兴,一路地聊天,说他的大连,崇拜他的市长,提到西安的很多管理问题不住地摇头;而我沉迷于碑林的颜真卿和柳公权碑,仔细摩挲怀素的千字文碑。也许我对人类智慧的结晶比对人类本身要看重,于是没去关注哪个城市的苍生应该怎么活。

  大雁塔里的经卷,小巷深处的泡膜,音像店里传出的秦腔,再难和七十二个陵墓的气息沟通,地摊上摆满花俏的埙,旁边配着指法和谱,也再难想象它们远古的呜咽。

  有时候,不知道人群和大漠,哪里更寂寞;不知道文明和原始,哪个更荒凉。

  “我时间到了,你还玩吗?”

  “你不玩了我也就不玩了,我送你上车,完了我溜达一下我也上车了。”

  “那我们回吧。”

  给浪子打了电话,我知道他会出现在我眼前,却不知道我将以什么样的形式看见你。

  候车大厅里塞满了人,保安对我喝斥:“你那谢(鞋),穿上!”我赶快把疲惫的脚放进我的拖鞋,怔怔地看着大挂钟上的指针。

  “我说,西安这地方要好好玩玩,我们这样走马观花没多大意思。”东北男人的游兴似乎现在才出来。

  “我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把它玩透了,总是要留一部分,可以第二次去的。”

  “那倒是,那也玩不透,哈哈。”

  “有机会,我会到你们大连去玩,也欢迎你到我们云南咯。”

  “我是这样想啊,我要到云南去开展点业务,可以经常到那里去。”

  铃响,人流涌动,人缝中透出高大的身影,我转身,背对着他,随着人流去了。

  “哎!我说!欢迎你到大连来!”

  我回头笑了笑,喊道:“再见!”

  那个代表大连欢迎我的大连人被人群淹没了。

   五

   风吹草低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草很深,褐色的带着金边的草,在风中起伏翻滚,你握着一瓶冰红茶坐在草中,眼睛望着天际最后一丝光线,等待着它消失。你说,天黑尽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我。我一直,就记得了这个画面,记得你,眯着眼睛看远方的样子。我很想画下它,而一直也没画。

  那是你的第一张帖子,也是我最终要去的地方。

  密密的人,缝隙里仍然是人,不知道哪个是等待我的,我该朝着哪个人走近。

  四顾着所有的牌子,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我再猜,会不会有个牌子上写的是林子,或者噩一?我往前走,或者往左,或者往右?

  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会是你;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会是我。

  人群便不能够淹没我们。

  朝我走近的男孩,从急急的人流中浮出,脚步缓慢;于是我的目光停留,于是我的脚步也放慢,急急的人流从我们身边流走。

  你的皮肤黝黑,目光专注,锁窝里躺着一块清清秀秀的玉,白地飘翠的平安扣,被一条细细的红丝线围着。我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你!

  你笑得很安静,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超。”我叫,然后把手上的包递给你。

  “我也拿一个吧!”肩上的大旅行包被另一只手接了去。

  “哈哈!浪子!”

  浪子原来是那么文秀,和我想象里天差地远,那个守护在我身边的大侠?最最放心地想着,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不用怕的人?

  一种清新从眼里划过,连日的旅尘被洗去了,你们在前面叫车,我在仔细看你。

  空旷的街道没有一丝噪音,车里呼呼的空调以及你和浪子轻快的交谈显得遥远。

  “我就说,那个肯定是你。”浪子回过头来对我说。

  “哈哈,我可不能认出你们来,我看见的是逍遥脖子上那块玉。”

  “你没看见我啊?”

  “嗯,你不说帮我拿包我还真认不出逍遥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你。哈哈,你怎么知道我的?你们都跑角落里去了。”

  “我跟逍遥说,人走空后,剩下的那个肯定是你。”

  “哦,狡猾!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你沉默地望着前方,我侧头看你,和那幅深草中的画面一样清晰。

  “包头很大!”我说,“那么空的街道,那么安静,天很蓝,哦,不象城市。”

  “我们这里是工业城市啊,都是些大厂。天蓝吗?我怎么觉得是灰的呢?”浪子懒洋洋地笑着。

  “在火车快到的时候,我看见了成片的向日葵地,远处有地平线了,天是蓝的,云很少,呀呀呀,我觉得轻松极了!”我边说边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想把路上的见闻都在一句话里全部说出来,却是词不达意。

  浪子爽朗地笑出声来。

  你沉默地看着前方,眼神和画一样专注,我侧头看你,那么熟悉。你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看天边我的方向?

  城很大,笔直的杨树静静地指着天,空空的街道里零落地跑着几辆车,没有声音;我觉得车会一直走下去,没有到站的地方。我觉得我们会一直走下去,没有下车的时候。

  我到了吗?我到站了吗?我走到了你的身边了吗?

  “到了!”你指着一群房子说:“我以前就在那边上班,这边是我们的招待所。”

  你和浪子背着我的包在前面走,我在你们身后东张西望,宽阔的院落和路,稀稀落落的人,几棵笔直的杨树静静地指着天,天上一朵或者两朵云纹丝不动。

  “好脏!好累!要洗个澡睡一大觉!”我大叫着;浪子翻起眼睛看我,问:“晚上想吃什么?”

  “吃草!”

  脱了牛仔服换上长裙,旅途似乎才真正结束匆匆的心懒散起来。白光从阳台上洒进屋里,四周寂静,我坐在白光里,抱着速写本,翻看一页页火车上画的拥挤画面。脚象游累了的鱼,把鞋子一扔,踏在黑色的影子上一动也不想动,这里没有保安,不用叫我穿鞋了。

  这里是我的天边,我把眼光向窗外投去,地平线仍然在远方;天际的外面,似乎还有一个天际。你的眼睛为什么总是看着极远的地方?

  天在一点点黑去,我在等,等最后的那丝光线黑尽。

  “睡得好吗?”

  “没睡呢,这里很安静,坐着也可以休息。”

  “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是北方我感觉最好的城市,安静得象一座空城。”

  “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得无聊的。”

  “哈哈,不会,我连坐牢都坐得住。”

  “你来猜猜,他是谁?”

  “谁呀?我认识他?”

  “当然。”

  “天也!”

  跟在浪子和逍遥身后的一个壮壮实实的男孩腼腆地对我笑笑:“姐姐好。”

  “哇!都齐全了!”我再次跳起来。

  “我们去哪吃晚饭?”天也问。

  “我们远方的客人想要吃草。”浪子懒洋洋地笑道。

  面对一大桌子丰盛的菜,我忽然拘谨起来,一种不明不白的暖意冲酸了鼻梁,看几张陌生的脸,亲亲切切地笑着,那笑直象是多年的老友重逢。

  “按我们内蒙的习俗,见面要喝干三碗酒。”浪子说。

  “不啊,三碗,我的草就吃不下去了。”

  “你要是在牧区说这样的话,人家会生气的。”

  我笑笑,我知道牧区,知道豪放率直的民族,他们喜欢简单。想起自己十一年前那次在大凉山大醉之后戒酒,就明白,我豪放不了,永远不能体会那种对酒当歌的狂情了。天也的女友将酒递到我跟前,说:“三杯。之后你可以滴酒不沾。”

  “哦哦哦,叫浪子陪酒,我们南方有规矩,主人要陪客人喝酒呢。”

  “你这话我不爱听,到了我们北方,别带着你们南方的规矩;这三杯,是欢迎远道的客人的,礼仪酒。”天也的女友说道。

  “哈哈,好的,不过容我慢慢喝。”

  你一直静静地不说话,只在把菜夹到我的碗里时,告诉我:“这是我跟你说的孜然羊肉。”

  你还记得。

  “孜然是什么?”

  “就是涂在羊肉串上的东西。”

  “哦,不知道。”

  “一种草种子。”

  “它什么味?”

  “有点香,有点辣,吃不惯的人觉得是怪味,吃惯了就很好吃。”

  “想象不出来。”

  “你们那没有?”

  “嗯,我们这的肉串涂的辣椒。”

  “辣椒不好吃。”

  “我要吃孜然!”

  “哈哈,馋猫。”

  孜然淡淡的茴香味,一点点辣,一点点甜,没有我想象的刺激,那味却是久久不去,萦回在喉间,随着呼吸把香缓缓散开。一杯酒,两杯,我真不经事,第三杯还没喝完,头已经轻飘飘的了。

  草很深,在风中翻滚,草尖停着一些细碎的金色阳光,草的种子如萤火虫般在暗影中晃动,然后跌落。你在游移的亮点中凝神,看着远方的天际,箫音断续。

  “超。”

  “嗯?”

  “你为什么老出神?”

  你回过头,对我笑笑。“我在想,我们这一年多的故事。”

  “嗯。”

  “想不起来了。”

  “你什么都不记的。”

  “我记性不好。”

  “那样很幸福。”

  头很沉,金色的草籽在天花板上游来游去,然后跌落到我的耳孔里。

  “你怎么了?哭什么?”你慌乱起来。

  “来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就快要见到你;见到了,我就知道,很快就要分离。”

  “好容易见到,你应该高兴。”你握着我的手,先笑了笑。

  我想做一个由衷的笑给你,但终究只是懒懒地抬了抬嘴角。你拥紧了我,安安静静地吻,我说,我只想用我的所有,换取一次拥抱,我说,我只想在拥抱的刹那,让时间停止,不再往下走,别走到分离。

  白光弥漫了整座城,空阔的街道上看不见车,我坐在你的身后,摩托车象流星般地划过一个个路口,笔直的杨树飞快地向身后扑去。

  寂静的白光下,浪子懒洋洋地蹲在花台上,我问:“浪子,你吃了午饭了吗?”他缓慢点头。

  “你吃了我就安心咯,不然我会内疚。”

  “你内疚什么呢?”

  “叫你等着你老不来,我们就先去吃了,怕你傻等了,我当然内疚咯。”

  “昨天我来等你们吃饭,可你们不在。”

  “哈哈,昨天,逍遥带我去看鹿!它们好可爱。”

  “鹿也好看?”

  “是啊,逍遥说要买一只小鹿让我带回去,可惜火车不让带的,不然我真想带一只回去。”

  “带回去你拿什么给它吃?”

  “哦,菜啊,或者水果。”

  “你把它抱花台上去吃草得了。”

  “嗯,哎,我还真养不活它。”

  浪子站起身向车走去,我和你跳下摩托,跟着钻进车里,天也和他女朋友坐在后排,我们脚边放了一大堆矿泉水。

  开车的被你称做徐大哥,看上去比我要小些,他沉默得几乎没话。

  浪子在说,响沙湾的沙子会在风中响,必须在某种特定的气候和时间内,可惜一次也没碰上听见;我看见大片的向日葵地平坦地延伸到视线极处,天很蓝,天上静静地躺着一朵或者两朵云。

  “黄河。”你说。

  “这就是黄河?”

  “是啊,黄河从我们市里穿过。”

  “怎么河滩比河面还宽那么许多?”

  “今年还好了,下了几场雨。”

  “哦!”

  “我们喝的就是黄河水。”

  “嗯,我喝了,很难喝,用来沏茶都是咸的。”

  “哈哈,有得喝就不错了。”

  车蜿蜒在一些山丘的缝隙中,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感觉它一直要这样弯来拐去,始终不会停下来。你的眼睛看着前方,沉静而专注;你总是这么看着远方的吗?就象你等天黑尽那时的神情一样?

  “呀!沙漠!”

  我的眼前呈现出惊人的一片美丽来,起伏的沙丘,纯净的黄颜色,神秘的光和影;阳光下凝固了的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光滑细腻的质地象丝绸般的皱折。

  “天,真美。”我轻轻地呼吸,怕自己喘出的气息惊动某粒沙,改变它原来的凝固。

  我们六个人呆在那里,忽然你们蜂涌而上,向沙丘冲去了,我跟在后面也跑了起来,沙子蓬松,越用力往上跑便越是下滑,一个小小的沙丘竟是攀爬得筋疲力尽。浪子站在丘顶,然后坐下来看着我们,回头看下去,平滑的沙上已经被我们扔满了零乱的脚步。

  一些沙丘上有虎皮般的纹路,一些却半点杂色都不掺,一些是有着干干脆脆的明暗交界线,一些是缓缓的不易察觉的变化;我们一个一个地践踏着,你和浪子看上去都象是孩童,神色变得单纯而调皮。

  其实那一瞬间,整个天地都是纯净了,我忘却了所有的心事,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其实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都可以纯粹到初生或者死亡。

  我在忙着拍照,天也他们在远处叫道:“可以骑骆驼。”

  朝骆驼群群跑去的时候,我已经看见它们乖乖地跪在地上,和沙丘一样的颜色,驼峰间披着彩色的布。

  “哈哈,骆驼的眼睛好温柔哦!”我围着驼群转圈,看见一只还没断奶的小骆驼依在妈妈的身边,眼睛大得出奇。

  “哇!好可爱,哈哈,乖,别怕我咯,让我摸一下。”我试着接近小骆驼,它围着妈妈的身子打转,我和它顺时针逆时针地追逐一阵,大骆驼忽然一声闷哼,站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发怒的声音,吓得忙跳开了,也就在同时,大骆驼“噗”地吐了一口绿色的口水出来,里面还有咀嚼过的草料。

  “你真没教养!”我说,“你不咬不踢,还以为你温柔呢,却会学着吐口水。”小骆驼从它妈妈身后探出半个脸来看着我。

  骑着骆驼上沙丘,比自己爬要快许多,我的鞋交给了骆驼老板,大家都打了赤脚,向阳处的沙烫得可以烤熟鸡蛋,而阴影里的却是凉的;下午的太阳把沙漠照射得刺眼,驼队投下长长的黑影,我在最前,你们一串地跟在后面。

  地上稀稀落落地有几株波斯菊,还没开花,回头,城市里最高的建筑还有模糊的轮廓在沙漠边缘露了一线。

  天总是蓝得深了一度,云总是纹丝不动地有一朵或者两朵,你们在身后说话,总是感觉声音非常遥远。

  “差点歌啊,谁可以吼几声就好了,这里什么都是象画,凝固的。”说完才发现自己懒洋洋的几乎磕睡,其他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骆驼老板在我的前面牵着骆驼走,我说:“你也该骑一匹的,不然我们骑着你走着,真是不公平。”

  “嗨,我们走惯了,骆驼一天要驮好几批人呢,累呢。”

  “这叫什么沙漠?”

  “库布其沙漠。”

  “大吗?”

  “大呢,有八百多公里,往西那边一直连到宁夏。”

  “要是,走穿了要多长时间?”

  “没有人走穿过。”

  “不会吧?八百多公里,十来天的步行速度,走一个月可以走出去了。”

  “走沙漠很慢的,要带吃的,还有水,很重,还要别刮风。”

  “哈哈,真想试一次。”

  其实不用试我也知道,这一下午我的饮水量是平时的四倍,如果没有空投的矿泉水给我,凭骆驼的体力能驮的水就不够我走出这片沙漠。

  草原越来越小,大面积的沙化,草越来越少,它们没水喝。

  再回头,城市已经看不到了,那几株波斯菊也没了踪影;越往里走,越是一片单调的光和影,前后左右都只剩下沙漠。

  沙漠的恶劣和威风,我只在书上看到过,但此刻,它那全然不动的凝固和单调,我都能够感知道一种死亡。我不能想象我在单一的色彩的影调变化里呆一天会是什么样子,一个月又会是什么样子,让我的视觉一直承受着一种美丽的黄色和黑色,会是什么样子。

  “热。”

  “哎。”

  “还有水吗?”

  “不多了。”

  “哎呀,热死了。”

  “哈哈,你们真娇气!”

  “我们还娇气?你不热?”

  “我那里有热带雨林哦,夏季平均温度39度,你这里的酷暑我受得了咯,我说过要来试试严寒酷暑的。”

  “严寒你肯定受不了。”

  “嗯,想象不出来。但我知道我受不了。”

  “热啊!”

  “脱衣服啊。”

  “已经不能再脱了。”

  “哈哈,活该!我穿短裤,多明智。”

  “小心晒伤。”

  “不会。这里热,太阳却不叮人,不象我们云南的太阳,刺得痛呢。”

  “到了。”骆驼老板一指前面,我看见许多红幡子围着一小幢砖房,孤零零地立在沙里。我清了清嗓子,对骆驼说:“跪下~!”

  骆驼老板笑了起来,道:“它没受过教育,听不懂的。”然后拍着骆驼的膝盖,叫道:“索索索索索!”我那骆驼晃了一晃就跪了下来。

  我跳下骆驼,挨个地拍着身后那一串骆驼的膝盖,叫着“索索索索索”,骆驼便一只接一只地跪下,你跳下骆驼,与我一起吆喝,顽童般的神情使一片凝固的沙漠飞扬了起来。

  我凝神看你,这是真实的你,快乐调皮,你没有理由变得沉默,即便我也不能成为你改变的理由。

  房子里有些希奇古怪的动物,和一大堆骨骸,也有牧人的随身用具;我拿下个螺号来,说,“谁能吹响它?”骆驼老板说:“牧人才可以吹响,你们吹不响的。”

  你憋红了脸吹,只听见粗粗的气流声,然后愣着看我。

  你知道我那时笑得多得意吗?慢慢地从你的手上接过螺,闭上眼睛,低沉而绵长的螺音在沙漠里回响。一声,两声,三声……

  我开始恐惧了这种声音,它象是一种无助的呼唤,一种绝境里的挣扎。我不知道它是否是从一个消失了的生命手上遗留下来的,但就在我吹响它的刹那,心里满塞着泪水与焦渴。我竟然那么用力,那么全神贯注地把气流延长到极限,只希望那螺音能够传到最远,只希望它可以被谁听见。

  两只漂亮的驼鸟,好奇地看我,雄驼鸟有黑色闪着绿光的羽毛,雌驼鸟有着忧郁的眼神。我伸手去拍它们的头,它们敏捷地闪开,随即叼啄我手腕上珊瑚珠子和手指上的银戒。

  “贪财的家伙!哼哼哼,喜欢我的首饰!”我再抽了手去拍它们的脑门,它们又闪掉了。

  “好色的家伙!哈哈,喜欢漂亮的东西。”它们不停地用力扯我的饰物,我一挣,皮筋手腕弹得很痛。

  骆驼老板给我们和骆驼群合了影,然后他守着驼队等候我们,我们便去往更高的沙丘。

  浪子仍然是第一个跑到顶端去的,接着是“徐大哥”,天也拖着他的女友走在后面,你拉着我的手,我忽然往后一拽,你就滑到了沙丘脚,我在上面大笑。

  你冲上来,再把我扔了下去。

  “你们的力气用不完的吗?”浪子说。

  “哈哈,就干脆把它用完算了,反正我没打算还从这片沙漠走出去。”

  你终于是没爬到我身边,坐在沙丘的中间喘着粗气。我滑下沙丘坐在你的身边,看你。你紧皱着眉,大口地呼吸着,眼睛眯着看远方,我随你的目光看去,沙漠的外面,只不过仍然是些沙漠,再没其它东西。我学着你的样子,眯上眼,一动不动,天空挂着一串光环,指向每个视点,只要一移动视线,它们就变幻着颜色。

  原来,凝视是那么美妙,原来美丽不关景物的事情,只有关于我们自己的眼睛。

  你的手揽住我的肩,你的臂膀沉重。

  “如果我们在草原迷路,两个人都走不动了,你背我还是我背你?”

  “当然是你背我。”

  “哇!你好自私!”

  “哈哈,你比我大。”

  “嗯,我背过我弟弟,他是在我背上长大的。你有人背过吗?”

  “有啊,小时候有。”

  “我没人背过,小时候爸爸把我放他脖子上骑着,高得怕人。”

  “哦,那一定要背你一次。”

  下沙丘真的很容易,只要一跳,就可以落下三四米,无论是站立还是跌倒都不会被摔痛,我们一跃一跃地往回走,一下午爬上来的十多个沙丘很快就被弃置在身后,骆驼老板将绳子解开,吆喝着骆驼们跪下;我一摸脖子,空空荡荡的,才叫道:“呀,我的玉不见了!”

  “贵重吗?”浪子问。

  你看着我,说:“回去找?”

  你一点力气都没了,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大声地呼吸着,你还能够从原路再爬上去吗?我回头看我们打闹的那个沙丘,似乎在天上。

  我没说话,向沙丘走去,你跟在我身后跌跌撞撞地喘着粗气走,我不记得我们怎样重新回到那个地方的,只是翻遍了脚印也没找到我那块神秘的古玉。

  “怎么办?”你问。

  我耸耸肩:“还能怎么办呀?算了咯,回去吧。”

  这次我没跳,跳不动了,你在我身后喘着粗气,看你走路膝盖软软的,象是随时要跪下。

  “超,我背你。”

  你伏在我的背上,我慢慢走,西斜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沙漠在黄昏泛出红色。

  你的呼吸在耳边,急促而沉重,吹得我耳朵痒痒的。

  气温降下去不少,沙子不再烫脚了,身上的汗开始风干,远远的天际一动不动地挂着那一朵或两朵云,整个沙漠寂静得如同死地。我的玉留在那里,人说,玉里装有主人的灵魂,那么我的灵魂也就留在了那里。

  “好了,放我下来,我可以走了。”你说。

  我把你扔地上,说:“该你背我了。”

  你将脊背递过来,我趴上去,用手环着你的脖子。你伸着脖子就走,一面呼哧呼哧地哼,我笑得跌在地上:“算了吧!你根本不会背人,象拉磨!那样背,难受死了,哈哈!”

  沙漠的颜色越来越红,我们的影子越来越长,傍晚了,一切开始神秘起来,我不知道夜的沙漠会是什么样子,或者,那个时候该是它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它将怎样对待我们的打扰,会不会恼怒。

  一切的神秘,我都不去触摸,我们是一群胆小的孩子,只充满了历险的好奇,却总是不敢上路。

  天也的女友迎过来问:“找到吗?”

  “没,就算我送给沙漠的礼物吧。”

  “你来了当然得留下点东西。”

  浪子在远远的地方玩沙,然后提着个矿泉水瓶子过来,递给我:“送你的。”

  我接过瓶子笑道:“好呀,我背回云南去,把它做成沙漏。”

  骆驼似乎也是疲惫了,一路上慢慢地行走,桔红色和黑色交错的沙丘显得更加凝重。

  我对着沙漠说:“我把灵魂留给你了,我得带走你的骨肉,你的沙子里装满了太阳光,而我的那块深不见底的翡翠,是你想要的幽泉;我们就此别过吧,或者有一天,我再来,我们互相讨还。”

  我总是相信着一种许诺,你呢?我总是轻许了太多的诺言,你呢?

  沙漠的边上有块小小的马场,牵马人问骑不骑,我浑身无力,连话都懒得说了,只对她摇头。

  “是谁说要和我赛马来着?”浪子歪着头笑看着我。

  “哦,你以为我会心虚啊?哼,上马!”

  三匹马,我们策鞭,箭一般地冲了出去,我的马跑了几步就停下来,我看见你和浪子并驾齐驱,围着马场画了个圆,然后同时停在起点。好漂亮,那么快,两匹马却没有一点点的参差,如同捆绑在一起似的。我忽然知道你说的那种多年友情和默契,紧密得连一根针也是插不进去,我忽然明白我只能跟在你们的身后,远远地观看。

  我的马是孤独的,一圈一圈,由慢到快,风在耳边响,景物最终花去。

  我没有驾驭它,因我看不见方向,我只让它带着我飞奔,我只去感觉它给我的速度和风声,它主宰着我。

  马停下,你将我接下马背,天色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余辉。车再次经过黄河,你叫我准备好照相机,四张连拍,河面上嵌着半个太阳。

  寂静,车飞驰在宽阔的路面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地,大大的花盘全都低着头,远方一条笔直的地平线分割着天与地,你的视点落在那里。

  今晚我想喝酒,于是不停地向浪子举杯。

  浪子懒洋洋地看着我,目光狡黠。

  寂静,车飞驰在宽阔的路面上,天已经黑尽。车窗外流动着街灯,车内的人都在沉睡,整个城只剩下了我的哭声。

  你的手掌轻轻地覆在我的嘴上,我的眼泪湿了一大片你的肩膀;车象是永远不会停下来,而我们也象是永远不会分开。

  “到了。”你说,“我送她上去。”

  浪子从车窗探出脸来,我挥手,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惜。

  你拉着我就跑,那样快,我几乎跌倒。

  草很深,被急速的风掀动着,暗红色的影子里飞舞着金黄的光点,草浪翻滚,风的呜咽伴随着箫的一声绵长高音之后嘎然而止。

  你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专注,而我的双足很痛。

  为什么我在你的眼前了,你是仍然的凝望;而为什么你已在我的身边,我却是永远的跋涉?

  “别哭,我最怕看见你哭。”你说。

  “嗯。”我仍然地哭,总觉得,那些酒是要从眼睛里涌出来。

  “我非常非常爱你,可是,我不能给你承诺。”

  我点头,其实不用说,我早知道的。

  头很沉,你的手抚摸着我足踝上被马蹬子磨得肿起来的伤,和手臂上不知哪里疯了挂伤的地方,让我感觉到你的触摸原来是些不同的痛。

  “好好睡一觉好吗?今天玩累了,我明天早点来看你。”

  “不。”

  “怎么?”

  “在我睡着之前别走,别老让我看着你离开。”

  “好的。”

  你给我盖好了被子,轻轻地拍着我,安静的夜里飘动着习习的风声,整个城市象一座空城。你越拍越轻,渐渐地停了下来,我听见你抬着脚步离去。

  时间象是停留不动的,白色的阳光似乎已经在这里白了一个世纪

  空旷的街道上没车也没人,几棵笔直的杨树指着天,深绿的叶片不时翻转,露出雪白的叶背来;周遭寂静,天上有一朵或两朵云,纹丝不动。街角小吃店门口坐着一个人,雕塑般定在那里。

  烟没了,浪子总是没收我的烟,昨晚那只打火机打不燃,里面全是沙子。

  “一包红河,一个打火机。”我在报刊亭里浏览,老头将烟和火递到我的手里。

  “有内蒙地图吗?”

  “内蒙的没有,只有包头的。”

  “那,你知道哪里有草原吗?”

  “哦,这个,我不知道,我还没去过草原。”

  老头拉着旁边另一位老头问:“你知道哪里有草原吗?”

  “哦,呼盟,锡盟,四子王旗,昭和都有。”

  “那么离这里最近的是哪个?”我问。

  “近点的都不叫草原吧,也没车去,你除非自己开车,可以去。”

  “最近的草原该怎么走?

  “从这里去就远点,你先到呼市,从呼市去大概两百来公里。”

  “那边会有车吗?”

  “好象也没有,还是要包出租车去。”

  “好的知道了,谢谢您。”

  白色的阳光照进房间,在地上画了几个长方形的格子,我坐在阳光下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强光刺得我眯起了眼睛,你没来。我盯着几株笔直的杨树发呆,深绿的树叶不时翻转,露出雪白的叶背,象花。树干上有规律地排着一些眼睛,一眨不眨地与我对视着。我翻开速写本,画不下那片白光,也画不下那如静止一般的时间。

  草在飞,还有草尖的金色,有你的目光。

  草在飞,箫音在响,有我一步一步走近你的身旁。

  我已到了天际,而天际仍在天际。

  白光下的空城,没有时间,街角那个小吃店门口坐着的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我问报刊亭的老人:“哪里有乐器店?”

  “要进城去,到文化路中段有一家,别的地方好象是没有了。”

  宽阔的街道上,很久会来一辆出租车,我要进城。

  长长短短的箫,和笛,我一支一支地试,总是陌生的手感,我用很多时间来寻找一件可以握在手里便放不下去的东西,使我的手没有那份空虚。箫声呜咽,笛音回荡,高高低低的音吹着同样的几声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宽阔的街道上,我握着一支短笛,等待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我要回去。

  “上哪?”

  “回去。”

  “回哪?”

  “我住的地方。”

  “你住哪?”

  “我不记得它的名字了。”

  “那我怎么送你回去?”

  “哦,是啊,我忘了问。”

  “你记得那周围有些什么吗?”

  “一个有很多坦克的厂。”

  “哦,一机。”

  “哦,对呀,我想起来了,是一机,哈哈!”

  白光在地板上画着长方形格子,我调着笛膜,声音忽高忽低。窗外那些笔直的杨树不时翻转着它们的叶子,白色的花开了又落。树干上的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你没来。

  “浪子。”

  “是我。”

  “你在干什么?”

  “在睡觉。”

  “睡一天?”

  “没啊,刚睡下。”

  “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

  “明天或者后天。”

  “逍遥知道吗?”

  “不知道。”

  浪子坐在白光下,神色懒散,眼睛里透出一丝狡黠:“为什么忽然想到要走呢?”

  我无言以答。

  “草原,你陪我去好吗?”

  “干吗我陪你去?”

  “你的女朋友在呼市,你可以顺便呀。”

  “我刚从那儿回来。”

  “再去一次?”

  浪子慢慢地点了两下头,眼睛看着我,笑得诡异

  “哈哈,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我打着圈儿念。

  “哪还有风吹草低呀,草都只有两寸高了。”浪子说。

  “嗯,那不管,我要看草原,我要看大片的草地,我要一眼望出去什么阻挡都没有。”

  “那好吧,明天我陪你去。”

  天很快就黑了,我和浪子吃饭,逛公元,上网。看见影子,告诉她,我明天出现在她眼前。

  夜无声无息。

  我看见草,在黑色的天际翻滚,草里有你的眼睛,静静地凝视。你不知道我将离去,你不知道,我将悄悄离去。

  “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你说。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给。”

  忽然明白了一点点,我需要着你的需要,胜过你的给予。我想要停留在你身边的是理由而不是机会,一直等待的,原来只是这个。想留下,却是不能不起程了。

  清晨你敲了门进来,手上提着早点,我坐在床沿问:“昨天你来过吗?”

  “昨天,我被朋友拉去喝酒了。”

  “嗯,昨天,我跑出去买笛子,又和浪子去玩,如果你来过,恐怕是没找到我。还好你没来。”

  “你没又哭鼻子吧?”你笑着问。

  “没。”

  “不信,眼睛又是肿的,肯定哭过啦。”

  “就没。”

  “不跟你争,快来吃早点。”

  “你吃了吗?”

  “没吃。”

  “那我们一起吃。”

  “我不想吃。”

  你解开塑料袋,拿出勺,粥和包子,一勺一勺地舀了粥喂进我嘴里,我想告诉你我要走了,这句话被你喂得一次又一次咽下去。

  白光照进房间,我们都没说话,你在看电视,我在看你的手,漂亮的手。

  电视上报道着煤运超载高速公路塌方。

  空空的城市里时间一秒一秒地走。

  我开始收拾行李,把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又依次放进去。

  你拿着一个埙翻看,问:“是胶泥做的吗?”

  “是陶的吧。”

  “什么陶,泥的,你看,我用指甲一划就有痕。”你递给我。

  我看见你的指甲印子象一片草,浅浅淡淡地落在埙腹上。

  “指甲那么长?”

  “嗯,很久没剪了,你帮我剪剪。”

  “自己剪。”

  “我不剪。”

  “自己的事儿自己做。哈哈。”

  一面给你剪指甲,一面看你的手,再看你的脸,你原来就是那么顽皮,有时候就只是一个孩子。我真的不敢叫你承担什么将来,我怕压坏了你。

  浪子终于是来了,还有天也。

  “走吧。”

  你看看浪子,再看我,我把眼睛垂了下来。

  浪子看看我,再看你,说:“去昭和的草原啊。”

  “你现在要走?”你问我。

  “嗯。”

  “我不知道你今天走。”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天也闹着:“去打星际,反正火车还不开。”

  没人说话。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我们都沉默着。

  包收好了,里面斜插着那支笛子,你抽出来放在唇边使劲吹,怪异的高音夹杂着气流声。我笑:“玉笛居然不会吹笛子?你要学会哦,不然我的箫不能响了。”

  我把包递给你,把笛子斜插进去,下楼,结帐,出大门,去上天也的车。

  你和浪子在前面走,我跟在你们身后。

  忽然见你和浪子双双转身朝我走来,我问:“怎么?”

  你说:“再住一天,给你饯行。”

  “呀!好吔!”

  大厅服务员奇怪地看着我们,她手里的票据还没收起来。“再开一天,哈哈。”我说。

  我们涌上天也的车疯跑,去打星际,去吃饯行饭,你们再不敢让我喝酒。

  我追着浪子抢他没收的我的烟。

  我点烟,浪子将烟打落,我骂他:“北方佬!大男子!”

  我们去打拳击机,你闪伤了手。

  我们去看水幕电影,你买了朵玫瑰顺便插在我的指间。

  我挽着你的手跳,你叫疼,我赶快放掉你的手,帮你揉伤。

  夜的街,灯火通明,我知道这一晚,你的目光没离开过我。鹿儿们睡了,整个城安安静静,你说:“你不哭,我就留在你身边。”

  我说:“哈哈,有你,我只是会笑。”

  白光照进房间,地上印着几个方格,窗外笔直的杨树翻转着叶片,树干上的眼睛注视着我们,你的手还在痛,眉头紧锁。我轻轻地帮你揉着伤,轻轻地把你的手放在枕上。

  行包收拾好了,里面斜插着一支笛子和你送我的那朵玫瑰。

  “我的酒呢?”

  “我以为你不喝,准备带去倒在草原。”

  “为什么要倒在草原?”

  “我不想把它背回昆明去呀。”

  我从包里拿出那杯琥珀色的梅子酒,递到你的面前,你对着光看,一面说:“我要喝一年。”

  “你这酒鬼,经得住喝一年?”

  “喝到明年去看你的时候。”

  “嗯。”

  那酒是从麦子手上克扣下来的,最后的一杯。下一次再泡,又得多少年都难以估计了。记得那场网络里的酒吗?我们相隔千里在喝,我们醉了很久,很久。

  宽阔的街道寂静,只有车里的空调声在响,车窗外笔直的杨树向后飞移,你握着我的手,眼睛直视前方,沉默不语。

  浪子懒洋洋地靠在靠背上,寂静使我感觉这车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人群晃动,人的缝隙中有你的背影,和我蓝色的旅行包,我跟着那晃动的蓝色在人群里移动。你只急急地吻了我一下,我和浪子就被人流推上了车。

  隔着车窗,我终于看见你的眼睛那样不安和留恋,我站起身,对你喊:“阿超,回吧,快回去!”你却用手势示意我坐下,直到我躲着脚叫你:“回去啊!”你才转身走了。

  车移动,浪子微笑

  我看着窗外飞驰的景物,终于相信这是个旅途。

  是旅途,就让它纯粹吧,别告诉自己停留。

  草很深,阳光下闪动着一整片的金色,你在草中,神色专注。你是仍然的等待吗?我将仍然地跋涉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

  六

  草原的影子

  “影子有个姐姐,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哦?她们是双胞胎吗?”

  “不知道,不过就是一模一样。”

  “哈,那很奇妙哦。今晚我们就可以见到她们了?”

  “今晚见不到的话,你就去露宿街头去。”

  “为什么?”

  “昭君节啊,呼市的旅馆都满了。”

  “哦。”

  浪子高挑的身影在我前面晃动,肩上挂着我硕大的旅行背包,他身体朝一边斜着,怎么看也觉得那包会将他一折两断。

  “浪子,你背得动吗?”

  “行。”他在前面说。

  “谁叫你送我沙子的?那么沉的礼物,在内蒙境内它都得让你背了。”

  “没问题。”

  我们在密密的人丛中左弯右拐地走,包里伸出的笛子勾挂着来来往往的人的衣服和行李,浪子的动作不停地被阻住,他看看包,用手扯了扯那朵玫瑰,说:“这个还带着干什么?”然后装作要拿去扔掉的样子;我叫:“别碰我的啊!”他又笑。

  寻了个角落站住,浪子把包扔在地上,开始给影子打电话,我等着他安排一切。

  出租车左弯右拐,街道被各种车辆塞得满满的,无章无序的自定义行车线和人群在移动中填补着一个个空隙。路两旁被挖开的街道用陈旧的蓝色牌子围着,越过牌子可以看见施工用的石料堆和一些卖小百货的摊儿。

  “呼市没有包头好,包头很安静,也很干净。”我说。

  浪子翻起眼睛看看我,诡异地笑了一笑。

  “我第一次见影子的时候,很有意思,”他慢吞吞地说,“她叫我到她家去坐坐,然后就带着我在小巷里绕啊绕啊绕,好不容易绕到了,你猜怎么着?那门一推就开了。我说,‘你的门怎么没上锁啊?’她说啊,‘有一次忘记带钥匙,就把门踹了,锁就坏了。反正也没什么东西,锁它干吗?’。把我给乐的。”

  “哈哈,这影子的脾气倒和我几分相似,我以前的房子钥匙在门顶上,朋友来了就都可以进去。”

  “那是朋友啊,她这是谁都能进了。”

  “她这样的性格,我喜欢!”

  密密的车,和人。尘灰飞扬。

  听不见喧嚣,因喧嚣混合在喧嚣里。

  车在一个小小的网吧面前停下,网吧门口站着个张望的女孩,浪子说:“她在那,影子的姐姐。”

  她笑了笑,向车走过来,拉开车门就接包。我说:“给浪子吧。”她又再次笑了一笑,站下跟浪子说:“雪还没下班。”

  车又走,在一个小小的鞋店门口停下来,她走进去,很快我就看见了另外一个女孩,知道她便是影子。

  影子欢快地跳跃着出来,跟浪子打了个招呼,再把眼光投向我,我们拥抱了一下,倒象是亲姐妹似的。雀跃了一阵之后她静下来端详我,说:“你真白。”然后目光开始四处搜索。我似乎敏感于她的目光,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想把心里的一件事情回避开去。

  “逍遥呢?”她终于是问出了口。

  “他没来。”

  “他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他走不开。”浪子总是在我尴尬的时候替我说话。我回头看一眼他,他懒懒地笑着。

  心里忽然是被硬物硌了一下的感觉。

  我又看见你的眼睛,车窗外的凝视,没有吐露的依恋。为什么是在我启程的时候,你才开始有了眷恋?

  我又看见了草的浪,魂牵梦萦的思念,寻了千里而来,却在匆匆一吻后,逃开了去。只怕着多停一秒,便分不开,便走不了。

  “噩一,我去告诉老板提前下班,现在我带你去我家。”影子又跳着跑进店里再跑出来。

  尘灰飞扬,出租车七弯八拐地走完了土路,在呼市郊区的一处停下,影子的姐姐伸手来提我的旅行包,我笑道:“怎么你觉得你比浪子力气大呀?还是让他背着吧。”她笑笑,转身上楼。

  影子的姐姐在前面走,我和浪子跟在后面,她穿一件绿锻的旗袍裙,身影小巧,倒一点不象北方人;浪子背着我沉沉的包,怎么看也象是要被压断的样子。

  房子很小,几乎没有家具,对着门的一张木版床上面放着电视机,热水瓶什么的,浪子把我的行李也顺手放在了上面;我四处看看,没有椅子,便也在那床沿坐了下来。顺墙一排手腕粗的金属管子充塞着视线,竖的线条。

  “那是什么?”我用手指指。

  “暖气管呀。”影子说。又问:“你们那里没有吗?”

  我摇头。

  “冷。”

  “抱抱。”

  “你那冷吗?你冬天是住蒙古包吗?”

  “哈哈,傻,我住房子,里面有暖气。”

  “哦,哈哈,我没见过暖气,不知道它什么样子。”

  “不是好看的那种。”

  的确不好看,它令视觉紧张。

  这里的严寒什么样子?那个雪夜里你打电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穿戴?我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只记得好听的踏雪声从听筒里传来。

  草低垂,深褐色的草,从积雪的缝隙里伸出来,风带着撕裂的声音经过;羊群紧紧地挤在一起。你的双手在唇边,眼睛凝望远方雪的边界,暗红的天色正一点点黑去。箫声遥远,若断若续。

  “噩一,你要去草原?”影子递了根烟给我。

  “是呀。”

  “那我明后天请假陪你去。”

  “真好!哈哈,你们俩带我骑马。”

  我点烟,对着浪子皱皱鼻子,告诉影子:“在包头,浪子不许我抽烟。”

  “什么东西嘛他……哈哈,在这可没事,你想抽就抽。”影子一笑,眼睛就变得长长的,配着她直直的鼻子和略带方形的嘴,有种简练干脆的美丽。

  浪子不说话,歪着头笑着看我,我学他的样子,歪了头斜着眼睛看他。

  “一会我们喝酒去!抽完这根烟我们就走。”影子说。

  “哦,我不能喝的,在包头喝醉两次了。”

  “不让你喝醉,但是今天一定是要喝的,我们刚见面呀。”

  “嗯,好的。”

  人太多,透过缝隙,是蓝色的桃红色的灯,舞女扭动着身体,她的皮肤变换着蓝色和桃红色。嘈杂的架子鼓混淆着我们说话的声音,浪子神色懒散,影子的笑容姣好。

  蓝色的酒,被冰块分割成深深浅浅。我将镖投出,一支歪歪斜斜地插在镖靶边缘,一支钉到了墙,然后跌落,一支在手里握了许久之后,递给了浪子。浪子笑一笑,做了个轻巧的姿势,镖从他的手指划了条直线落在靶心。

  天很黑,你说,天黑了就可以看见我,于是你总是等天黑。

  天很黑,我用脚探着台阶,影子牵住了我的手。

  “明天是情人节。”

  “明天?”

  “嗯。”

  “七夕?”

  “我只知道明天是中国的情人节呀,”影子说,“难道就是七夕?”

  “是七夕,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嗯,有喜鹊,哈哈,我多蠢呀,居然不知道明天就是七夕了。”

  “你为什么不在包头多呆两天呢?”

  “想呆,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

  “去完草原,还回去吗?”

  “看情况吧。”

  “看什么情况?你难得来一次。”

  “看钱够不够我回去,其次,嗯……”

  影子侧过脸看着我。

  “他没留我。”

  影子又笑了,眼睛变得长长的,她牵着我的手一摇一摇地走路,那条土路在夜里看不见灰尘,只有一路上隐约的树影晃动着。

  “噩一,我们明天先去昭君陵,或者再看看大小召,后天去草原,在这里我们先吃羊肉,我还带你去吃我们的莜面,你喜欢吗?”

  “喜欢!”

  “你都吃过些什么了?最喜欢吃什么?”

  “哦哦哦,在包头,他们天天带我去饭馆,什么都吃过来了;我想吃小吃呢,北方的特色小吃,还有草。”

  “哈哈,跑到内蒙来吃草来了!不过我们这里真有草,有苦菜和沙葱,吃过吗?还有蘑菇。”

  “苦菜和沙葱都是在包头吃过了,蘑菇我最爱吃了,我们那里很多,我每年都要吃个够呢。”说完这话,我感觉自己象只兔子。

  “那我们明后天去吃蘑菇宴。”

  “好的。”

  天很黑,黑得让窗户看上去象个窟窿。

  影子在淡青色的灯光下把椅子象搭积木一样搭起来,再在上面放了暖瓶,用电热管烧水给我泡茶。我坐在床沿,调整着笛膜,高高低低的笛音烦躁。

  “水开了,”影子把茶放在我旁边,自己坐在挨近电视机的地方,“哈哈,”她笑着用手一指我的旅行包,“逍遥送的?”

  我回过头看那朵玫瑰已经干去了许多,还有些没退掉的红。“是。”我也笑了,看见影子的脸上有一种幸福和甜蜜,似乎我的得到就已经是她的开心。

  “你累了,早点睡吧,”影子说,“你睡这里边一间,我和梅挤那边。”

  “梅?雪?你们俩的名字真好听。”

  影子笑笑,把烟和打火机放在我的枕边,柔柔地说“晚安。”

  夜很黑,看不见草和草中你的目光,没有你的手指在我眼角擦拭。

  你的手臂还是在痛吗?

  头很沉,手上没有握着你的伤痛,不能轻轻地给你柔捏,没有东西让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原来轻松是那么的空虚。

  白光照进了屋,影子开门进来,手上提着两个焦黄的焙子,梅还在睡。

  “浪子打过电话来吗?”

  “哦,不知道。”

  “先吃焙子,然后我们去找他。”

  “嗯。”

  我慢慢地嚼着焙子,酥酥脆脆的声音,和影子相视,笑。

  白光,尘灰飞扬,旅程重复着每个城市的白光;草原似乎是永远的他乡,我每一步的接近,都是那条地平线的退远。车外是车,人群外有太多的人,你在心里沉浮之后凝成了结

  风在吹,车窗外杨树干上那些凝视的眼睛被吹得向车后飘去,还有那些柳树的头发。浪子懒洋洋地坐在我身边,我看着影子俏皮的发型发呆。

  “你知道召是什么吗?”影子回过头来问我。

  “知道,逍遥告诉过我那是庙。”

  “我们这里是叫做召的,我说的大小召,就是两个非常有特点的召。”

  “我这一路上,看得最多的,是坟墓,哈哈!”

  “今天又给你多看一个。”

  “嗯,今天这个是个美人的墓,不会有那种阴沉的感觉。”

  递根烟给影子,我边点边看浪子,浪子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们绕过昭君的塑像找了一片绿荫坐下,只听浪子不时叹一声:“哎,困。”或是一声:“哎,热。”我和影子就要相对笑一阵,影子说:“你怎么就那么蔫呢?”浪子翻起眼睛来看她一眼,又到处看,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风在吹,我抱着速写本画浪子懒懒的神色,画影子笑得长长的眼睛,白光下刺眼的纸上走着细细的线,笔触象是风吹的草。

  “你知道吗?我想画你。”

  “画我做什么?我又不好看。”

  “我带不走你,就想把你画下来带回去。”

  “哎。”

  “叹气?”

  “你总是让我担心。”

  我却是真的没能把你画下来,连照片也是只拍了两张,不知道冲洗出来以后,你的脸会不会模糊,象我隔了泪看到的那样。

  草在飞,风以哭泣的声音发怒,将一片片草掀起,抛下,草纠结着草在地上翻滚,羊挤着羊哀嚎,黄沙漫舞,天与地浑然一片;你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我,“保重!”你说。就这样放开了握着的手,箫被风的声音淹没,我已远去

  “喜鹊。”影子说,然后指着树。

  我抬头,白光中两只喜鹊在做巢,失职的喜鹊,忘记了今天该去搭桥;自私的喜鹊,幸福的样子让人看得忘记了脖颈酸痛。

  “回去吧。”浪子说。

  我们在一些碑文前按完了所有的胶卷,开始往回走,到了王昭君和单于并鞯的雕像时,影子才说:“忘记留点胶卷来这里拍了呀。”

  “管它呢,反正我们合了影了。”

  我和影子在小摊上讨价还价,四处翻玩,浪子去看博物馆;我很想找到一件非草原莫属的东西,或者是非内蒙莫属的,却是不多。这里也有中国结,汉文化的经典工艺品,影子帮我挑了一个,我准备拿去坠在那支笛子上。各式各样的蒙古刀也是有,却都参与了塑料和玻璃一类的现代材料,只剩下式样还是蒙古的了。

  我和卖玉的人辩论他的水价,他一块一块地叫我猜值多少钱,当我认出一块玉染了色,说他卖假货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把那个假玉藏起来了,他一羞,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还要吗?”他问。“不要了,跟你闹着玩,你这里没有我要的玉呢。”他把我们翻乱的物件继续摆好,我摸摸脖颈,想起那块深不见底的翡翠来。

  它留在我们的足迹下面,在那里沉睡。等风把沙子吹来填满了那些足迹之后,只有它知道一切;等岁月把苍老吹来,覆盖了记忆,再把生命吹走,它仍然是会记得一切吧?那一切只不过是我们一生中能够在一起欢笑一次,忘却了所有事情,专专心心地欢笑一次。

  风在吹,吹得那些路边的杨树干上的眼睛起伏着向车窗后飘,吹得我和影子散乱了头发。

  浪子神情疲惫,脸上总是他那懒懒的笑。“不和你们吃晚饭了,我得回去睡觉。”他说。

  “什么东西嘛?就没见你精神过。”影子笑着瞅他一眼。

  我回头看浪子,他眼睛里有些血丝。

  “哦,哈哈,我把浪子累坏了,这么些天,都缠着他陪我玩,还得帮我扛行李呢。”

  “他这次表现不错,我可担心他照顾不好你。”

  “好了,明天早上等我电话。”浪子边说边打开车门下去了。

  我们到了那个小小的网吧,梅在那,影子说:“今天是情人节,我们上一会网。”于是就牵了我的手进去。

  点燃烟,四周是熟悉的“嘀嘀”声,我安静地坐着,眼前是一片深草,草中是你不变的等待。

  “我在想这一年多的事情,想不起来了。”

  头很沉,画面,文字,标点从我脑中快速掠过;你的符号,数字,冰红茶,你的眼神,声音,棋子,颤动的小图标……

  原来历历在目是那么杂乱,原来我记得了一切却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草,褐色的,金色的草,滚着连绵的浪。

  明天,要去看草。

  尘灰飞扬,司机用方言一路讲述着他遇到过的各种奇闻轶事,浪子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影子的头发飘动,我凝视。

  山和山的背后,有个神秘的誓言,是谁在对谁说,永远永远。

  山和山的背后,有个神秘的草原,是谁在等着谁,永远永远。

  山和山的背后,有个神秘的天边,是谁在寻觅谁,永远永远。

  山在变矮,越来越矮,最后成了缓丘。已经可以越过缓丘看到天际了,原来,草的颜色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深褐色,也不是歌里唱的那样青青,只是一望无际的灰白。冷色的,淡淡的青绿下面露着焦黄的土,草只象是覆在土地上的一层薄薄的雾。缓丘越来越缓,渐渐地坦荡起来,虚无起来。视觉竟是那样地孤独,寻找不到一个落点;我移动视线,没有一点变化,就连颜色都是那样单一,那淡淡的青绿上浮着的一层灰白的光。天边,没有我要的那条地平线,草的极处与天混合在一起了,只是晕呼呼的一片苍白。没有奔跑的骏马和雪白的羊群,没有炊烟袅袅的蒙古包,也没有婉转绵长的牧歌,原来草原里唯一能够感觉到动静的,是风。

  羊群会悄然出现,又悄然消失,灰扑扑的羊儿挤在一起,与草地的颜色几乎分辨不出来;近处几株瘦长干枯的大蓟开着深色的红花,却也因苔着一层灰而不那么鲜艳了,原来草原里的一切事物是那样含蓄。

  “那里是昭和。”浪子把头压低,用手从车窗里指了出去。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虫卵似的几粒白色蒙古包。

  “噩一,这就是你要见的草原,喜欢吗?”影子回过头来,笑着问。

  “喜欢。”

  是喜欢。我以为我会很兴奋,没想到,看见它的时候,我是全身心的茫然。我的想象被击败,而全新的视觉统治着我,把我那可怜的一点点自我冲刷得荡然无存。

  “昭和,有些什么?”

  “没什么,就几个蒙古包,一群马,让你在那吃吃饭,骑骑马,晚上在这住的话,可以请人唱唱歌。”浪子边说边笑。

  “那次你,逍遥和天也骑马,就是在这里吗?”

  “是啊。”

  “哈哈,逍遥说,你们骑完马哼哼了一个星期,还说要是换了我的话,非躺下住院不可。”

  “哈,你不知道,这里的马不比马场上那些马,那些马是跑开了的,骑上去多过瘾哪,而且很稳;草原上这些马,它一溜小跑,又不给你慢慢走,又不跑开,那个颠的,骨头都给你颠散了。”

  “你不会叫它跑起来呀?”

  “呆会你上去试试就知道了。”

  一群马朝汽车跑来,马上几个穿蒙袍的男子手里举着旗,跑到车前又相继调转马头跑去了,浪子说:“他们是来带路的。”

  “他们也是真正的蒙人吗?”

  “基本上是,但是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已经不是蒙人原本的了。”

  “汉化了?”

  “他们不是牧民,是做旅游生意的。”

  “哦。”

  一辆摩托车跟在了车旁,骑车人把脸凑近车窗,问:“要蒙古包吗?”

  浪子抬起眼睛问他:“多少钱?”

  “八十。”

  “五十。”

  “吃饭不?”

  “吃。”

  “好,就五十,跟我来。”

  车跟在那辆摩托后面一颠一颠地走,浪子懒懒地靠在座位上,告诉我:“现在生意看来好多了,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摩托车可多呢,几乎是在争游客。”

  “浪子,真正的草原,是什么样?”

  “这也是真正的草原呀,你以为是人造的?”

  “哈哈,我是说,有游牧民族的那种。”

  “你说牧区?”

  “对。”

  “一,马,平,川。”浪子用手在空中平平地划了一下。

  “游牧民族快没有了。”司机道。

  “为什么?”

  “国家规定羊要圈起来养,不能放养了。因为它老吃草根,它吃过了,草就不长了,你得割草去喂它。”

  “嗯,我知道了,那蒙古包就变成房子,牧民会定居下来。”

  “那肯定了。”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它们,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很向往的场景。”

  “你真想看的话,”浪子说,“在靠近东北和外蒙的一些地方有。”

  “嗯……下次……”

  嗯,下次,一个残念,就会留着一个愿望,就会有下次。

  我们会有下一次的欢笑吗?我们会有下一次的相聚吗?

  太阳亮了起来,草原浮了一层晕晕的白光,我们从车上跳下,钻进蒙古包;浪子高挑的个子在里面显得有点委屈,包内简单地装饰了几件家什,周围的毛毡也都是用花布给代替了。壁上挂着三件蒙袍,一件男式的和两件女式的,我和影子分别换上,硬逼着浪子也换,浪子逃了半天,终究是敌不过我们的乱缠,给穿上了。

  影子躺在地毯上笑得滚,说,浪子太瘦,穿着宽大的袍子象睡衣,我倒觉得他不是因为太漂亮了的话,该是象个无常鬼。宝蓝色的缎袍,缠上桔色的腰带以后,已经不显肥大,浪子却变得非常漂亮,我用相机追逐着他拍照,他不停地躲。

  “浪子,我象内蒙人吗?”

  “不象,太白,影子那样才象。”

  我看影子,黑黑的皮肤,笔直的轮廓线,脸旁垂着长长短短的饰珠,温柔地笑着,豪放中带点妩媚,粗犷却含着内柔,倒象是羊乳一般的味道。

  我转过头看着浪子,嫉妒地把嘴撅了起来。

  “你象王昭君,满意了吧?”浪子诡异地笑笑。

  “哈哈!”

  蒙古包的主人端来了炒熟的黍米和奶茶,还有蒙族的小点心,影子把奶茶冲到黍米里面,香香的味道诱得我不再说话,只一碗一碗地喝起奶茶来。

  蒙古包的主人说:“羊已经杀好了,一下子还烤不熟,你们先去骑马吧,等你们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不会儿,他招呼了马向导来,牵着三匹马,两匹高大的黑马和一匹火红火红的小马,马向导把两匹黑马给了浪子和影子,把小红马的缰绳递给我,我问:“干吗给我匹小马?”他说:“这马乖,安全。”

  “哦,它能跑吗?”

  “当然能,跑起来飞快。”

  “别骗我哦。”我边说边骑到小马上去。

  几匹马挤挤攘攘地蹭在一起,半天也是打不走,浪子多打了几下,他那匹黑马掀起蹄子就踢,影子的马腿顿时被踢肿了一块。我们大叫上当,在马背上被它们几个弄得筋疲力尽。

  离蒙古包群越来越远了,马儿开始停止了挤攘和怠工,高兴起来也跑一阵,我的小红马跑得浑身是汗,仍是做着跑的样子,一颠一颠,却是比走还慢了,我只好叫它停下。不知道走了多远,一模一样的是草地,他们说,那边有个湖,马就朝那个方向走去,我觉得那个湖似乎永远也是走不到。

  地上有密密麻麻的蝗虫,飞起来会“忒儿”一声响,另外一种体型象蝈蝈,身上有黑点的蝗虫,当地人称它作“叫驴”。马走过的路上到处都是被马蹄踏死的蝗虫的尸体,草很干,干得发白。

  马知道那个湖,所以一直朝那里走,我不知道有多远,灰白的草地没有边。

  “看见湖了吗?”马向导指着一个水塘子说。

  “那就是湖?”

  “那个是天然的湖,不是下雨积起来的水。”他解释道。

  “嗯,它就象是个水塘子。”

  “你们要不要过去湖边玩?”

  “不了,我们回吧。”

  我的小红马低着头一个劲朝湖边走,离开了它的同伴们,我拉着缰绳叫它:“乖,今天不去那边,好吗?”

  回去的一路,马跑得很快,我没有心情去想象那些牧歌和马头琴的浪漫,不用再去猜想狼和羊群的关系,也不再去想象一种,在奔马上狂醉的豪情。草原,马儿默默的,草默默的,风也默默的。

  默默的呈现着那片灰白与荒凉,一切的悲欢却是没有半点诉说。

  我扯开了声音叫:“驾!”小马就跑起来,风从耳旁飞过,头发笔直地飘着,安静的草原上连蹄声也是沉闷的,我看见小马浑身汗迹从鬃上滚落,它越跑越慢,却仍然只是默默地跑。

  我勒停了它,环顾,浪子和影子的马在后面老远,两匹黑马也似乎疲惫了;回去的路,并不知道还有多长。

  司机在切整条的羊腿,影子躺在我的身边睡着了,浪子疲惫的样子,边慢慢吃边听司机讲述他遇到的奇闻轶事;我凝神看着蒙古包外那片晕晕的白光。

  “他这马,可比我这出租车贵多了,我跑一天三百快,他们跑一趟也三百块;还不用交什么营运费,我这车报废了就没了,他那马死了还可以吃肉;也不用加油,放到外面啃草就是了……”

  我和浪子听着笑着,心里计算着这次结帐该是多少数目,我们三个谁也是承担不起,只能合力分担了。

  再看那片灰白的草原,原来,存在是那么艰难,一分浪漫的神色背后,隐藏着的,都是种种挣扎。不明白草为什么枯了还活着,不明白羊和马,它们为什么活着,还有牧民,他们与蝗虫一起依赖着草地,和水。不明白我为什么活着,你为什么活着,我要跋山涉水来找一片草地和你的笑,而你,担不动那个承诺,却让自己默默看我离去。

  “我真的厌倦了生活。”你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说。

  “我没厌倦,因为我遇到你。”

  “也许厌倦会让我离开。”

  我静静地看着你。

  “如果我死了,你给我寄朵小白花来。”

  “不寄。我带走你,找一片山,你沉睡在那,我在那住下来,到活完。”

  其实我知道我买不起一片山,我知道我喜爱那样的一个美丽梦境,里面有金色的草,有你,还有我们想要的结局

  黄昏,草变成了褐色,浅浅的,静静的,没有一丝飘动,云蔼把草原和天连在一起,羊群和蒙古包都隐没在草色里。浪子手上拿着一个烟壳,我和他往里面弹落着烟灰,影子静静地坐在前面,司机仍然在不停地讲他遇到的那些故事。

  “噩一,你开心吗?”

  “开心。”

  “逍遥到底怎么样了?”

  “嗯,他没给我承诺。”

  “你这次出来,很多人都为你捏一把汗呢。”

  “怕逍遥伤害我?”

  “怕事情没有结果,你会受不了。”

  “一路上,大家都对我很好了,我还夫复何求呢?嗯,包括逍遥。我虽然离开了,但他仍然是很可爱的呀。”

  “只要你开心就好,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不知道顺其自然是超脱还是无奈。”

  “只好如此了。”

  “嗯,我知道。”

  影子揉着被马蹬子磨肿了的足踝,一面烧水,对我说:“噩一,明天我要上班了,我只请了两天假,明天叫梅陪你吧。今天我们早点睡。”

  “好的。”

  夜的足很痛,安安静静地痛,再没有你的手指去惊动它们了。

  草原去过了,起程的时间也就是到了。打电话给浪子,浪子在生病,我扫了扫影子那简陋的“家”,学着她的样子把椅子垫起来烧水,然后坐下来画速写。

  在街上游荡,学着用内蒙的方言跟小卖部的老头交谈。

  买零食,把念儿给我的旋的电话打了又打,没人接。

  下一站,是北京,我将离你越来越远,下一站之后,我将难以回头了。

  影子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去,梅刚睡醒,我们沿着那条弯曲的土路朝网吧走,影子牵着我的手,一摇一摇,路上几棵杨树在夜的天空里变成剪影。

  旋回到北京了,影子说我要去,叫他照顾我;麦子在敦煌,也该是回去了吧?看见浪子上线,问他:“病好了没?”他说:“没事了。”

  良久,他忽然说:“我可能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

  “单位上有事,我明天要回包头去。”

  “回包头?”

  “是。”

  “浪子!”

  “怎么?”

  “我要跟你回去!”

  “回哪?”

  “包头。”

  “你回包头去干什么?”

  “我要去和阿超告别。”

  “你留恋?”

  “是。”

  “看来你没有失望。”

  “但是……”

  “什么?”

  “也没有希望。”

  “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的,他没给我结果,我才离开的,可是现在我想回去。”

  “回去会有结果吗?”

  “不会。”

  “那你还回去?”

  “我……”

  “你?”

  “浪子浪子!”

  “在。”

  “我该怎么办?”

  “走!一路南下。”

  “好的。”

  我坐在屏幕前,点了根烟,离开包头的日子不知道你想不想我,一直没你的消息。若你叫我下车,我会留下;若你叫我回转,我也会。而你却只有静静的凝视,我只好不停地走。

  草在飞,日落前血红的草,飘得象火,灼痛了双足,箫没了声音,只剩下风在呜咽。

  烟灰断落在键盘上,不哭不哭,我告诉自己。你不喜欢看见我哭,我不愿意让你无措。

  “嘀嘀嘀”浪子又发来消息。

  “你怎么了?”

  “在抽烟。”

  “又抽烟?”

  “嗯。”

  “想什么?”

  “舍不得走。”

  “要不,明天我再留一天?我们去钓鱼……”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就再耽误一天。”

  “哈哈,好的。”

  白白的光,浪子蹲在台阶上等我,我迟到了一个小时。公园里有池子,围了一圈柳树,几个角落有钓竿支着,浪子找了个树阴浓密的地方蹲下,我便到处闲逛。内蒙的最后一天,这个尘灰飞扬的城市的白光,我也开始留恋起来;最后一天,我让自己完全放松,去追逐鸽子,搅扰池里的金鱼。我让自己手上拿满了零食,让沿途的垃圾桶都塞上我扔的零食袋,不时溜到浪子身边,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因为是最后一天吧,我让自己放纵与贪婪,我可以不停地吵着饿了,困了,把浪子撒鱼窝的玉米也啃了;可以叫浪子背行李,开门,买单;还不许坐车,陪着我一长条街地走。

  “最后的晚餐。”他说。然后陪我去买了火车票。

  “我不记得影子住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地名了。”我告诉他。

  “我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啊。”

  “哈哈。”

  “到了天桥那,你认识回去的路不?”

  “认识。”

  “那我到天桥下,你自己回去。”

  浪子在天桥下车,我几乎没感觉到他是要回包头去,似乎我们明天还在一个城市,似乎我打一个电话他仍然还会出现在我眼前。

  梅用自行车驮着我的包在前面走,我扶着包跟在她身后,她圆圆的肩膀在长发两边摇晃着;包里斜插着笛子,那朵玫瑰已经夹在了我的速写本里。

  我们沿着那条土路弯弯拐拐,路旁杨树上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梅把我送到鞋店,就回去了,影子眼睛笑得长长的,说,“还有几分钟下班,我们去买点水果给你在车上吃。”我说:“吃不完那么多呢。”她说:“吃不完给旋带去。”

  人很多,密密的人。一寸一寸地移动。人的缝隙里有影子俏皮的头发,我跟着那个缝隙慢慢走。车厢乘警把影子拦住了,说,站台票不许上车,影子急得跺脚:“我把包给她送上去就下来,她一个人拿不动的!”乘警只是摇了摇头。

  人很多,人碰撞着人,我的笛子在人身上挂来挂去,人的缝隙里,是车窗外的影子,与我往同一个方向挪动。

  我们停下,我的包被一个高大的男人递到行李架上,影子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我用手势示意影子离开,我们隔着玻璃,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草原,魂牵梦萦之后,会给我留下什么?包里有一束芒,它曾刺痛了我。

  临座一个女孩在看一本书,书上是各种各样的蓟,开着不同颜色的花。我伸头过去看,花名全是用日文标注的,但是每一种蓟,我都能叫出名字来。

  “你是学什么的?为什么知道这些呢?”女孩笑着问我。

  “我学画画的,我喜欢工笔花鸟呀。你学什么的呢?”

  “我学绿化的,这些植物都是比较适合我们这里生长的植物。”

  她细细的眉眼,圆圆的脸,是标准的蒙古族长相。

  “你是南方人吧?”

  “是。”

  “来内蒙玩?”

  “不。”

  “写生?”

  “也不。”

  “工作?做生意?”

  “哈哈,都不是,我是来找一片很深的草。”

  “那我以后种给你。”

  我是来找一片很深的草,和你的等待,不晓得你知不知道。

  我是来找一片很深的草,和你的牵挂,不晓得我有没有找到。

  七

   灰色天空下的玩物

  灰色天空下,是繁华的城市。有序的街道和行人,有序的排列着的高楼,和有序生长着的树木。

  十七楼。

  眼睛盯着电梯上那个闪动的红色数字,数着。

  到了,我抬着手,犹豫着是该按门铃还是该敲门。眼睛顺着门边滑了一溜,没看见门铃,我就轻轻敲了几下,旋那苍白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你好。”他一点头,把我带了进去,我跟在他身后,环顾着四周的摆设。我熟悉的摆设,几乎所有搞艺术的人家里都是这个样子,每一寸空间都有东西占据着,而每一件东西都有着它奇异的地方。

  在一个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总是知道自己该作何举动,我把包放在一角,就在沙发上坐下来。脚旁一只硕大的黄猫在舔毛,我顺手抹了抹它的脊背,它一塌腰就从我的手心里钻过去了。

  “好找吗?”

  “好找,出租车司机会打听。”

  “你打车多少钱?”

  “五十块。”

  “五十?你被宰了!你坐了黑车。”

  “我问了好多辆,全是五十的。”

  “从火车站到这里,顶多三四公里路啊,不是告诉你十块钱就够了吗?”

  “哈哈,他们骗我。”忽然觉得自己象个小孩,从来不用考虑什么问题,一路上把自己放手交给了谁,就可以闭上眼睛,这次,交给了旋了。

  “你闭上眼睛不就迷路了吗?”你说。其实,我没看路,只牢牢记得一个方向,那里有你。那个方向一但抹去,我便真的迷路了。

  北京的天很灰,灰得象隆冬的阴天,从百页窗里透进屋子的光线昏暗,旋的姿势看上去有点落寞。我熟悉的姿势,几乎每个艺术家都带着这种落寞与冷清;在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面前我总是知道该怎么样说话或者沉默,有时只是双手扶着那杯滚烫的茶,看茶叶在杯子里面起起落落。

  我没见过他,但我太熟悉。

  “你看上去,比网络里小。”旋对我说。

  “你是指性格?”

  “还有神色,感觉那么不成熟。”

  “哈哈,谁叫你是我哥呢?让你都感觉到我成熟了的话,我就惨了。”

  旋的笑,总是只笑到一半就没有了,也许,忧郁和惰怠总让人抬不起一个笑容,且难以把它举到欢乐的位置,于是旋让我感觉到沉静;沉静得昏昏欲睡。

  “你住我的房间,我去给你换单子;我住这边,你看,这边的沙发可以打开,很大的。”我跟在旋的身后转来转去,“念儿上次来也是住的你这间。”他边忙着边说。

  很多希奇古怪的外国玩具,和一些古旧的铜器在视线里充斥着,一些彩绘的陶罐里插着白色的荻;旋有着弯曲的长发,笑起来的时候象童安格。

  从大漠到京城,没有太远的路,却有太陡峭的落差;我的单纯、惊喜和任性似乎只在你那里保留着,所有的放纵与奔驰都是在那片沙漠和草原才能存在。而在这,旋的环境重新使我复杂起来,就象一道加多了调料的菜,爱情的滋味需要仔细辨认了。

  翻看着旋拍的一些广告图片,他在教我使用他的DVD、热水器门锁,熟悉的灰色格调片子使我感觉亲切,亲切得如同自己的肌肤,而这种亲切如此乏味。

  “见到你想要见的人了吗?”

  “嗯,见到了。”

  “怎么样?”

  “哈哈,还用问吗?你早料到的。”

  “这谁都能够看出来,你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我钟爱着那个陌生的令我惊喜的世界,你那简单的白光下的凝视,和孩童般的顽性,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可以脱口而出,却从来没有去想它有多重;所有的危险与障碍都可以放置在一边不加理会,直到它们强行地站在你我中间。你多象个孩子,我也是。

  都市提醒着我,没有简单的权利,不能接着做孩子。

  于是我脚步渐行渐慢地走回到自己。

  “自己”是一个孤独的词,人人都害怕迷失自己,而我不。不想那么谨慎而死气沉沉地完整着,宁愿有一半在你的世界里打碎,我可以拼凑一生,再不寂寞。

  笛膜坏了,也许是火车上那个大个子男人帮我把包放到行李架上的时候太用力,也许是在人丛里挂的,我吹不响它;旋不爱吃水果,它的老猫不爱吃我带来的肉干,而我却不爱抽北京的烟。

  旋很忙,他说:“我恐怕只能陪你一天。”

  “我不用你陪的。”我说。

  这里什么都有,房子里面是,房子外面也是,我象是在自己的家里那么自由。都市不需要向导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独立地活着。

  “到了北京,去找TT。”你说,我象个接力棒在朋友们的手里一路传递,每只手接续着不同的温暖,没有间隙让我冷却下来,没有机会让我忧伤。在你身边我是放纵着一种自由和幸福的,至少我可以在喝醉之后哭。

  没跟旋一起去吃饭,我说,我要睡一会,于是他去忙他的事情。我看着浑身青青紫紫的伤,和臂上的一些划痕,有的已经在愈合。

  给浪子打电话,关机;给影子打电话,拨了四位数就想不起后面的数字来了;给麦子打电话,麦子说,他在兰州,正要坐上回北京的车;再拨个电话给TT,他说他来找我。

  TT出现在街对面的时候,我象是看见了一个大孩子,他眼睛大得出奇,而且眼珠很黑,看上去怎么都是有着单纯和好奇的嫌疑,可他的神态举止却如同网络里一样老成持重;一种多愁善感的气息微妙地流露出来,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称。

  他很快认出我,过来叫“一姐”,我便笑了。

  TT又问:“就你一个人来吗?”

  “嗯。”

  “那家伙怎么不来?”

  “他走不开。”我已经学会用浪子的方法来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你说上个月底来,我还等了你的。”

  “哈哈,广告公司拖我的稿费,走晚了,就从西安上去的,回来才走的北京。”

  “那家伙,还想和他喝酒呢,没来。”

  “总要喝一次吧?总有机会吧?”

  感觉一路,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提示你的存在,而没有一次回答不在证实我们分开。我开始明白自己走得太急了,都没来得及想这以后,我是否还能够有机会在你身边停留。

  TT并没有多问,他向来少语,我却是因北京的天色变得沉默了。

  我们沿着街道走,灰色的天空下太阳光变得很柔,繁华、丰富和井然有序是一种现代人的舒适,这舒适让我重新懒散起来。这里没有你的城市那种刺目的白光,含敛的所有情绪得不到宣泄,灰色天空笼罩下的郁闷象旧照片中掩盖的故事,隐隐透露一种令人恐惧的消失。

  我们互相消失了对方的身影,却为什么都忍住了那句“别走”?

  TT在出租车上打电话给星星,叫她飞到北京来,星星在犹豫,我接过电话,听见她一如往昔的跳跃的声音,象一片灰色中跳动的光点,总是那么欢快。

  “嗨!噩一,我来不了啊,嗯,还有最后一趟飞机,一个小时以后起飞,要不我再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扔个硬币吧,哈哈。”

  TT在前面笑,或许我总是轻率的,什么抉择都是用一个硬币的方式来定。星星再打来电话的时候,说她的硬币叫她来,可是机票已经没有了。

  TT没见到你,而我没见到星星,从前预备的完满的酒席便只好放在仍然的预备中,我和TT象两个不规则的半球,在灰色天空下滚动得涩滞;各自都缺了点什么,缺的这部分却是互相不能弥补。

  “TT,我忘记带像机出来,我们该合影的呀。”

  “忘了就忘了吧,合影,等你回去在电脑上做。”

  看着TT单纯的眼睛我想发笑,他的内心和言语始终老气横秋,而我想到自己出口无虑的时候,与他正好是调了个个儿;那么不协调的表里,偏偏我们俩是走在一起互相对照着,象一个小老头和一个老女孩在玩耍。从王府井大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TT都在买东西给我吃,我握着长长的肉串,去看一些锦缎小手包和景酞蓝的小玩物,他总是耐耐心心地陪着我选,一看见我把什么放兜里了,他就开始掏钱。

  “TT,别老替我付钱呀。”

  “就当我送你的吧。”

  “哈哈,怎么可以送我那么多礼物呢?这些我带回去,也是送给朋友的礼物,这就是不该你买的了。”

  他笑一笑,把钱收好,吃的却仍然是他在买给我吃。北方的小吃都是很大盘的,没尝几样就把肚子撑饱了;不象南方,可以酸辣苦甜红红绿绿地放在面前,什么都尝尝;我想要尝遍一个地方的味道,需要每天吃不同的东西。又想起影子说:“噩一,你太瘦了,多给你补补。”想起你在我的碗里堆满了鹿肉,不停地夹菜喂我;想起包头的孜然羊肉、拔丝奶皮,呼市的焙子和草原的奶茶。

  “象喂小猪。”你说。

  我边哈哈笑着边吃得满脸都是。

  其实我长胖了很多,也晒黑了很多,都是让你们给喂的。

  TT一个人喝啤酒,看上去很寂寞,我把另一个杯子给他,那里面只有一口酒。倒完你那杯酒后,剩下的只倒出了一口,瓶子太立,还顺带着滚了两颗梅子出来。你们俩终究还是不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喝到它,那也罢,我们曾经用网络来铺过一张酒席,这回用我的旅程再来铺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每个工艺品商店我都是要停步流连,去翻弄那些景酞蓝,和玉;画廊也是要进去,去看范曾、齐白石和李苦禅的原作;古籍书店也是要去,去看字帖和仿制的文物,一些复制的殷商式样的玉器。TT一直就跟在身后,或是站在旁边,我自顾漫玩,不时把他拉过来分享那些属于我自己的快乐和兴奋。

  总有些什么可以让我忘记你,让我属于另外一种欢乐,而总有些什么会不经意地让你再次回到我心里,把世界排挤得干干净净。我和TT逛到乐器店的时候,我进去买一包笛膜,又看到长长短短的箫笛,又听到录音机里放着的关于大漠的古曲,那片草,没来由地又飘动起来。

  也许思念是永远的,无论是相隔天涯,还是近在咫尺,我们都缺少那份厮守;所以,还没有相拥,便说着“永不分离”。

  天在黑,暗暗的街道上有了些黄昏时分的不安,我才想起了TT,一直不言不语地陪着我,都不知道他自己喜欢什么。

  “TT,你平时逛大街吗?”

  “从来不。”

  “哈哈,我该猜到,男孩子不爱逛大街的。”

  “除了陪我爸妈和星星逛街以外,就只有陪你了。”

  我感到了隐隐的内疚,看着TT安静的样子,浪子懒洋洋的笑又浮在了眼前,影子的暖暖的手……所有所有的温柔都是围在我身边的,可是我的心里却只装了你;被我忽略的朋友们,给我的我却无以为报。原来,爱真的很自私,自私到只关注自己心里面那个人;原来爱也真的很贪婪,贪婪到得了多少都不记得,只盯着没得到的那一份,苦苦索求。

  TT把我送到旋的楼下回家去了;我上楼,旋的门没关,他已经在家等我。老猫跑到门口,对着我叫了一声,我伸手去抹它的背,它一塌腰从我手底下溜走,又自己跳到窗台上去寻找孤独。

  “没吃饭吧?”

  “没。”

  “现在饿不饿?”

  “不呢,哈哈,TT带我去了王府井大街,从街头吃到街尾。”

  “那行,我们晚点再出去吃饭。”

  我把坏掉的笛膜撕下来,用白芨在舌尖蘸一蘸,轻轻在笛子上磨,旋在一旁看着,沉静地笑。我从包里掏出刚买的笛膜,覆上,然后仔细地调音,高高低低的笛音已经变得柔和。

  “你知道吗?这笛子是包头的,坠子是呼市的,膜却是北京的,哈哈,我一路走一路把它配完整。”

  从包头到北京,这只笛子已经被吹熟悉了,原先尖锐的那几声高音也是找到了气流,不再刺耳了,可以缓缓地吹出《苏武牧羊》来。

  “调好了吗?”

  “嗯。”

  “影子来了。”旋看着电脑屏幕,背对着我说。

  “呀,告诉她我很好哦。”

  “我告诉她了,她说浪子问起你来呢。”

  “嗯,叫她们都别惦记,我是因为电话没打通才没有向她们报平安的。”

  天黑尽了,北京的夜晚比白天要清晰得多,明亮的街灯和车灯有序地排列着,街道笔直。三里屯布满了各种格调的酒吧,中外的摇滚秀,通俗秀浸泡在重色的灯光里。旋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后,一道道吧门从我们的旁边划过去。

  “刚才那家,是新加坡的摇滚乐队,她们在这唱了好几年了。”

  “哦。”

  人很多,人的缝隙里是人,咖啡的味道和法国香水的味道相继飘过,我透过人缝紧跟着旋的背影,擦着各种不同质地的衣服往前走。

  “这家的环境比较有意思,它那是一整个大巴壳做成的酒吧,上面是的厅。”

  “哈哈,还真是,干吗把轮子去掉呢?要边跑边喝酒才有意思,进去的时候是这,喝完出来找不着北,才有‘一醉如隔世’的感觉。”

  “要不要进去?”

  “不,我不喜欢热闹。”

  “那我们到那边那条大街,那全是外国人,环境就比较安静。”

  “嗯。”

  旋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后,穿过红红绿绿的灯光,穿过白色的灯光,穿过灯光下的斑马线,穿过黑的街道,再穿过有灯的街道。

  黑啤很苦,我喝得伸舌头,旋笑。

  旁边一个老外醉了,用北京话大叫:“服务员!餐巾纸!”然后被人扶进出租车。旋笑。

  旋笑得总是很沉静,也许太懂事的人都是象他那样笑的吧,只能笑到一半,便没法再往上升,一直到不了欢乐的位置。猜想,他这样的人,也不会哭,所有的哀伤也是只有一半,无法升到悲痛的位置。

  黑啤很苦,一口就冲淡了奶茶留在印象里的余味,北京的夜晚,是懒散的沉静,酒意也只能喝到一半,没法去醉。

  草在烧,红色的草,草中有你忧郁的凝视,我忍不住要向你走去,忍不住要频频回首,想在你的目光里化为灰烬。

  天很灰,灰色的天空下是旋的百页窗和窗前的老猫。旋指着地图跟我讲故宫,讲老北京的几道城墙,从前的门是什么样子,哪里拆过,哪里修改过,哪里已经没有了,哪里是后来重新复原的。

  天很灰,灰色的天空下是麦子淡淡的笑,他在说敦煌,我在说内蒙;他的脸上有西部太阳的灼伤,我的脚上有马蹬磨起的淤血。我们都不认识北京的路,旋告诉我们坐几路车,我们便坐在车上,他仍然说敦煌,并且从包里拿出个藏传佛教的法器来给我;我仍然说内蒙,且从包里拿了块呼市带回的石头来送他。

  我们都不认识北京的路,麦子说,在北京长大的那么多年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进过故宫;旋告诉我们在哪里下车,我们便在车站下来走路。

  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琉璃瓦,又大又高的铜缸,七弯八扭的被铁架子固定着的古柏,高高堆积长满窟窿的假山,红的墙壁,灰的台阶;我和麦子在御花园里慢慢走,他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似乎没有什么相干,只是他在说给我听,而我在说给他听。

  阳光柔柔的,被灰色天空过滤了的阳光,照着麦子脸上一层细小的汗雾;他说他最知道北京有哪些音像店,我说我最知道北京的古建筑。我们在紫禁城里缓缓地走,我手上戴两个老佛爷的护甲,曲伸着手指给他看。

  他象TT那样陪着我看每一件玩物,不同的是,我们总是在慢慢说话,说些什么总是记不清了。

  天很灰,灰色天空下是麦子淡淡的忧郁,和我欲言又止的心事;他老低着头看地上的青砖,而我老抬着头看分割了天空的翘檐。

  “我喜欢玩物。”我说。

  我拍着被酸雨腐蚀成沙的汉白玉栏杆,去摸门上碗口大的铜钉,拍着阔气到比电线杆子还粗还长的顶门杠;我去买月份牌的明信片,和剪纸,麦子把一串红珊瑚扣好在我的项上;我们在乾清宫感受被帝王余威压迫得不能呼吸的黄昏。

  麦子在我身旁,象我的一部分自己,我们的对话象个孤独的玩着泥沙的孩子的自言自语。

  我们在中山公元的绿荫下坐着说话,他在说叶子,而我在说你。我们肆意地谈论着生与死,玩笑着聚与散。

  “哈哈,谁知道那玉是什么含义呢?它带着我的将来呀,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葬身沙漠也不一定。”

  “这么早就把归宿给找好了?我都还不知道我自己往哪去呢。”麦子的笑容里总杂着忧郁。

  天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旋,他说,等我回去吃晚饭呢,我和麦子正在前门那些小胡同里乱蹿,啃硬硬的焦圈,喝难喝的豆汁;于是打个电话告诉旋,叫他自己去吃晚饭了。

  天黑了,黑到我们觉得该回去,才发现麦子和我一样的不认识路,打电话问旋,旋说先坐到什么地方下来再转车,于是我们坐车,下车,问来问去,走街,再坐车。

  迷路其实是很好的感觉。

  “噩一。”

  “嗯。”

  “起来没。”

  “嗯,还要睡。”

  旋在门外叫,旋的老猫抓着门,我用被子蒙住了头。

  梦里是你那里空空的城,和宽阔的街,刺眼的白光下没有人也没有车,你用摩托载着我飞奔。我靠在你的身后闭着眼睛,只用呼吸来感受你的气息。

  别吵醒我,让我多呆一会,我不想醒在归程里。

  胸口在闷闷地痛,灰色天空下的都市里没有哭声,一切都用哲学化的理智来平衡着,这平衡不过是在理性和感性的两头不停地压码,再压码;这平衡不过是一种对抗性的偏斜。

  “爱情不是唯一的。”

  “哈哈,我知道。”

  “你应该好好做一些作品出来,等你到了一定的高度时,再来看这些事情,你的想法会不一样。”

  “其实,我明白,只不过是在放纵自己的心。”

  “你没有力量怎么去放纵?”

  “哈哈。”

  “不能驾驭现实的话,你的空中楼阁怎么建?”

  “哥,不要教会我太多,我不想太明白。”

  “固执。”

  “哈哈。”

  旋摆弄着新买来的照相机,转移了话题:“我以前那套照相机被人抢走了,我说买一个来给你拍照的,可惜钱不够买镜头,就买了个机身带个标准镜。”又递给我:“这个机型最好了,全手动的。”

  “嗯,又不是在摄影棚,在外面游荡着需要抓拍呢。”

  “就是抓拍不行。”

  “那还是用我的傻瓜吧,反正你的水平不挑照相机。”

  “明天去长城?后天去圆明园和颐和园?”

  “嗯。”

  “那行,今天我带你去潘家园。”

  “那里是什么?”

  “全是玩物。”

  “哦~。哈哈,好的。”

  灰色的天空下,旋在前面走,我跟在他的背后,堆积如山的玛瑙水晶玉石,铜器、银器、骨器……我们在宝物堆里象翻垃圾一样地翻,象买菜一样讨价还价;看见卖玩物的人踩着成堆的唐卡或者玛瑙去拿高处的东西,决不能想象怎么把这些东西拿去供在自己的博古柜上或者首饰箱里。听着那些叮咚作响的玉在人的脚下发出不被理会的声音,感觉它们如此轻贱,我才明白,宝物并非天然生成,宝物需要积累了人的珍视才堪称宝物。

  旋的手里拿着一个灰黑色子弹形的小坠子,和牙骨色的小人儿,我拿着一片蝶形的小翡翠片和两只玉蝉;买唐卡的时候,旋还错了价,把我压的价又抬了起来,他却不知道;我们从兴奋到疲惫也没把那个市场走完。

  “脚好痛。”我叫。

  “才逛了三分之一呢。”

  “我不逛了,逛不动了。”

  “那行,我们去休息一下,然后去天坛。”

  太阳透过灰色的云层投下柔柔的光,我和旋坐在街边的一条长椅上,手上握着几件玩物。

  “你知道玉要用汗来养吗?”

  “是不?”

  “嗯,你看我的小蝶翠片,比起刚才怎么样了?”

  “是水了很多,我这两个能玩亮吗?”

  “能啊,玩物不就是要把玩吗?放着就死了,没灵气了。”

  “那我也来玩。”

  “哈哈。”

  天坛里面不许抽烟,很多数百年的古柏被后来的紫藤缠死了,一个角落里老人们在唱苏联歌,另一个角落里在唱京剧。旋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后,从回廊里穿过。有不怕人的松鼠在吃三叶草的花苞,我去逗它;我和旋手上的玩物儿已经开始晶莹起来。

  太阳西斜的时候,旋开始给我拍照,他说,灰暗的天色下面有我灿烂的笑容,那种效果太过神秘。那个时候游客都已经走空了,剩下孤独的乞年殿和当年皇帝踏过的一条白色的路。

  夜的手,握着一些小玩物,没了空落落的感觉。

  你的手臂还在痛吗?你的指甲又长出来了吗?

  这一夜梦不到你,也梦不到天边的草,这一夜安安静静无声无息,没有风雨和箫的哭声,没有我们的拥抱和分离。

  只有疲惫的足仍然疲惫地痛着,只有走不完的路在天亮以后会仍然向前延伸着。

  “噩一。”旋在叫。

  “嗯。”

  “十一点了。”

  “哦。”

  “你不是要去长城吗?”

  “嗯,等麦子呢。”

  “再不起来时间不够了。”

  “好的。”

  坐在沙发上看旋那只孤独的老猫,它把脖子架在百页窗上看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麦子还没来,我象是没睡醒,老出神。旋在电脑前试着消除他的手机短信,我们不时比一比谁手里的玩物儿成色更加晶莹了。

  “要不了多久,你会变得和我一样玩物丧志的。”

  “那不可能。”

  “你现在不是比我还投入吗?”

  “我会玩腻了呀。”

  “哈哈,我不会,要是在古代,我是个准八旗子弟。”

  “女八旗。”

  “切,什么话?”

  旋嘿嘿地笑了起来。

  “长城远吗?”

  “远。”

  “哦,麦子还不来,今天不去了。”

  “你到了北京不去长城,那多遗憾啊,不到长城非好汉啊。”

  “时间不够了啊,去了马上就回来,连长城的砖都没踩几块呢,下次吧。今天,去颐和园。”

  天很灰,灰色的天空下我和麦子在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慢慢跟在旋的后面老远,旋在前面一路讲解,告诉我们哪里曾经有过一个牌舫,后来拆了;不时举着相机给我和麦子拍照。我和麦子不用看路,也不用操心公共汽车,一切旋都知道,我们只要跟在他的身后就可以了。

  我把手里的玉一块一块地交给麦子,叫他帮我玩着,要用他的气息来养,他便握着,继续和我说话。我想起你的平安扣来,我还没给你编带子就匆匆地走了,它还带着我的心跳停留在你的锁窝里吗?

  颐和园没有紫禁城那样的肃穆森严,所有建筑都是精巧细致的,旋在说:“噩一,你把这边这个角楼买下来做画室,那边那栋用来做客厅,就够了。”

  “嗯,要连回廊一起买,你们来了好在回廊里喝茶呀。”

  “这边有昆明湖,那边有荷花池,你要哪边?”

  “我不要昆明湖,我不爱划船的,我要荷花池,可以采荷叶来煮粥。”

  “那一小角你可以用来种葫芦。”

  “不,我要搭豆架子。”

  “哎,你说那老佛爷怎么就要得了那么大个园子呢?我们要一半都嫌多。”

  “哈哈,我们懒呢,哪里受得了从这间屋到那间屋要走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我看我们走一天也走不完。”

  麦子淡淡地笑着听我和旋痴人说梦,我们上山,钻洞,爬石头,再下山,天都黑尽了。怪石崚峋的山上也有了凉意,我们在石头上抽烟,边细细地想着不要那些宫殿了,干脆占有这片山,然后在上面凿了洞子住下来。

  照相机的闪光灯也不能照亮我们的时候,我们开始回返。我和麦子仍然是跟在旋的身后,由他来找出去的门和公共车。

  饭馆里有很好喝的茶,我却思念起那咸咸的黄河水来了。

  旋上楼的时候,我对麦子说:“明天,我回昆明,明天我就不见你了,我们今晚别过了吧。”

  麦子笑着和我拥抱了一下,我看着他去推自行车,我就上了楼。

  老猫跑到门边来对我叫了一声,我伸手去抹它的背,它一塌腰从我的手下溜走了,旋把给我和女孩准备的礼物都拿出来,把车票给我。他没买到卧铺,怕我坐,教我怎么一上车就去补票。

  夜里看见浪子上线,告诉他我要走了,他问我在北京怎么样,我说:“旋照顾我,TT和麦子陪我玩呢。”他才放下心来。

  女孩说,想我了,说我走之后昆明就没晴过,一直都在下雨,很冷。

  这一夜,没梦见你和深深的草,只梦见昆明的雨,和女孩的眼睛。我没把南国的雨带到北方来下,旅行包里却有一瓶北方的盛满了阳光的沙子,我能把你那里的阳光带回去吗?

  阳光柔柔的,从灰色天空上透下来,把百页窗的格子画在旋的老猫身上,我和旋仍然握着几件玩物在做一些无用也无休止的辩论。

  “你说,那画不也是玩物吗?生活不也是玩物吗?要看你怎么玩。把自己玩垮了,你的目的何在呢?”

  “哦,哥啊,你干吗那么现实呢?玩物和玩物还不同呢,用手玩呀,它就吸收点手汗,用心玩呢,哈哈,它就把心血都吸了去了,我不能自主咯。”

  “非得和自己较劲哟!你的现实生活里难道没有好男人?”

  “有啊,就象那些玉堆里一样,不能说没有宝贝,但是没有我那块古玉呀,芸芸众生里好人可多了,可是没有第二个逍遥呀。”

  “你那玉丢了呀。”

  “嗯,它无可替代呢。”

  “每一块玉都是无可替代的啊。”

  “可我那块最好。”

  “哈哈,女人都是这样说,在每次恋爱的时候都要说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把过去都否定了,就是现在这个最好。”

  “是吗?”

  “是啊,我了解女人。”

  “那男人呢?”

  “男人反过来,老觉得别人手上那块玉最好。”

  “哈哈哈,算了算了,烦死了,什么东西一说就不是原来那个样子,嗯,爱情还是别用来理论吧?”

  “嗯,爱情还是别理论了。”

  其实,心里闷闷的感觉和飞跃的欣喜,是最真实最有依据的,我们不去因为某个理由才哭泣和欢笑,只有一些被压制的愿望在烧,想叫你的名字,非常想,想听见你的回答,非常想,就不用再找别的理由来让我走近你吧?有些忧伤,可能是因为天气,可能是因为没有你,也可能什么也不因为。

  旋带着我去买很多吃的,方便面,饼干,矿泉水,还有伊犁牛奶;我嫌拿不动,都不要,他说,他送我到车上去。

  密密麻麻的人,挤碰着另外的人,旋在人缝中,背着我的蓝色旅行包,我跟在他身后,被各种躯体阻住,我挣脱着那些躯体,努力地接近旋,包上的那支笛子在人的衣服上挂来挂去。

  旋给我放好了包,交接我怎么补票。

  我听见列车长和列车员说着昆明话,忽然吃惊感觉到了红土,亲亲切切的红土,散发着昆明的雨水味道。一种闻到母亲身体味道的感觉,乳香的感觉,安全,得意,温暖,和委屈,还有重重的疲惫……

  八

  拥抱海市

  白光,人来人往,城市重复着一成不变的面目,每张困乏倦意的脸下都有点苍白的亲切。浅紫色雾霭下有些一潭一潭的水渍,腾着蒸气;有提着群子垫了脚尖的女人在走过。

  “丰宁。”我说。

  昆明听不到嘈杂,一个慵懒的城市,人都是少言。

  “刚下过雨?”

  “刚晴。”

  “下了多久了?”

  “一个月,今天才晴起来。”

  “哈哈,够呛。”

  “哎,是啊,心烦,下得什么也做不了。”

  “还好,我回来天就晴了,没赶上那雨。”

  “你运气好。”

  “嗯,我运气总是很好。”

  行前,人说,恐怕我这一去,会带点变化回来,感觉到第一个变化就是自己的昆明话变得那么生硬;几十年的语言居然也是会在短短一个月内被替换,脱口就想把北方那重重的口音发出来。

  女孩在等我,也等她欣喜的礼物。房子里充满还没散发干净的潮气,植物蔫蔫的没有生机。

  “你带了沙漠的沙回来了吗?”

  “带了。”

  “什么颜色的?”

  “沙子会有什么颜色呢?”

  “我猜,会很奇幻啊。”

  “但是看上去会很平凡。”

  我将沙子拿出来,找了个透明的量杯,开始往里倒,沙子细成一条线,从可乐瓶连到量杯里。

  “哈哈,原来是这种颜色。”

  “不是你想象的吧?”

  “不是我想象的,也不是我见过的。”

  “感觉怎么样?”

  “哈哈,很奇幻呀。”

  “你知道为什么吗?”

  “说不清,怪怪的,感觉又象白色又象黄色又象褐色,这种颜色调不出来吧?”

  “没法调。而且,它来到昆明才是这种颜色的。”

  “那它在大漠的时候是什么颜色?”

  “很纯净呢,很艳,但是变化。”

  “不同的时候是不同的颜色?”

  “嗯。”

  “很想听你说沙漠。”

  “我说不出来,只能你自己找机会去看了,而且看了也只有留在心里,你说不出来,也拍不下来。”

  沙在量杯里,上面插了一朵干去的玫瑰。那是沙漠的沙,和你的玫瑰。

  芒在杯子里泛着灰白的光,那是草原的芒。

  两个杯的旁边零零散散地搁着一把蒙古刀,一个西域的金刚杵和几样北京的景酞蓝小玩物。紫竹的笛子和玉屏长箫紧挨着挂在墙上,红色的中国节的长坠垂着。

  电视上腾格尔在唱一首叫做《天堂》的歌,不停地听见“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洁白的羊群……”

  “哈哈,这是你的草原。”女孩笑着说。

  “哦,宝贝,这不是我的草原。”

  “怎么呢?”

  “我的草原是一片灰白。”

  “什么样的灰白?”

  “哈哈,我……我仍然是说不出来它。还是得你以后自己去看。”

  “嗯。”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看那束芒就知道,就是那个颜色,浪子叫它的名字是‘狼针’。”

  “草死了都是这种颜色呀。”

  “不,草原的草是这种颜色,但是还活着。”

  “哦。”

  看女孩茫然的眼睛,我就知道,她的想象里是一片空白,如同我当初的想象。而想象会那么顽固地占据着自己的心,有时候连眼前的事物也否定不了它。我的眼前,仍然会出现一片翻滚着的深草,褐色,泛着金光,暗影里透着血红。

  旋打来电话,问我补到票了没有,他一直担心着我在火车上受罪,我叫他放心,说,列车是昆明的,他们听见乡音都是会优先照顾,我先补到票了呢。

  想给影子打个电话,仍然是拨了四位数后,就想不起来后面的号码;再去打浪子的,才说:“浪子,我到家了,一路都是很好,你放心哦。”就听他说:“你等一会。”

  我等着,我猜到是你。

  “喂,你到家了?”

  “嗯。”

  “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我也是。”

  “我准备了一个电话了,我把号码发到你的QQ里了。”

  “哈哈。”

  “刚到家吧?”

  “嗯。”

  “先休息两天,我明后天上网来找你。”

  “好的。”

  醒来看见自己的窗户,以为总还是在旅途,只是不太清晰这是哪一个站;不记得我从哪个站来的,几时来的,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往哪里。总记得有个地方非去不可,有个人在等我,我得不停地走,去赴那个约。

  人太多,人的后面是人,天空看上去低矮,似乎贴着建筑物顶端,拥挤的视线里没有空间。心情郁闷,拥挤的心里装满故事,如同拥塞的城。

  人太多,密密麻麻急匆匆地走,每张脸上都透着茫然,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对面过来撞了我一下,又用手挡了一挡,我回头,他点一下头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的步伐缓慢,在人流中总是与人相撞,直到钻进房子。

  “要放大吗?”

  “不要。全洗六寸的。”

  “哦,不全是柯达呀,有一卷乐凯。”

  “嗯,乐凯加一个密度。”

  “一小时后取。”

  “好。”

  “啊!沙漠!太美了!”女孩叫道,我抬头,看彩扩店挂着的镜框里有两张紫红的沙漠图片,用手一指,问女孩:“比那个怎么样?”

  “那个我见得多了,象假的,象死的,嗯,没你的这个好。”

  “哈哈,傻瓜机拍的哦!”

  “主要是沙漠好嘛,又不是你拍得好。这个沙漠有灵气。”

  “每个沙漠都有灵气的,要找到它呢。”

  “你们在打闹?”

  “嗯。”

  “哈哈,你们真好玩!”

  “对了,我带你去哪里玩玩?”

  “现在才想起来啊?我明天就开学了。”

  “哈哈,好惨,对不起啊。”

  “也够了,我看见这些照片也很高兴了的。”

  我对着女孩笑。

  扫描仪“兹兹”地响,你的笑,我的笑,浪子的笑,影子,麦子,旋,每张脸都凝固着一瞬间的笑容。我说,我想制作一个由衷的笑来给你,我说,我想去搜索一张你不烦的笑脸来放在眼前。

  这些笑脸放在了我的眼前,也放在虹和群的眼前。虹在和我谈论浪子,我把浪子给我的沙和芒各分了一些叫虹带回去,也送了她一个景酞蓝的小铃。

  手里玩着一个玲珑,我在给虹和群讲述北方,虹说,要看我的文字。

  说要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虚无了,走到了这里,不知道怎么走回去。从你的身边溜开后,不知道怎么回到憧憬里去。而那趟旅途,却已如同百年。

  整理行包的时候,发现,我们没有互赠过任何可以唤起记忆的东西,一种落套的礼品,就连照片,也是小得只能暂且分辨出那是你;我便陷入极度的空虚。

  “浪子要走了。”虹说。

  “去哪里?”

  “新疆。”

  “啊?他去新疆干什么?”

  “他说要去干一番事业。”

  “一个人去?”

  “是啊。”

  “什么时候走?”

  “就这个月。”

  “那,逍遥该是孤独了。”

  “浪子更孤独呢。”

  “是啊,哈哈,都孤独呢。”我苦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浪子常说的话。

  好象,人人都是会说这句话的,就我不爱听,也不爱说。我和虹仍然还在一起,还有群。我们在酒吧荡着秋千,浪子打来电话,说他在网上等。

  回来再看到网上的浪子,觉得他珍贵了许多,觉得,有些时光美丽得象金子

  “你要走?”

  “是。”

  “还能再看见你吗?”

  “不象以前了,机会少了。”

  “哈哈,要好好保重。”

  “我会的。”

  “看了我发给你的照片了吗?”

  “看了,颜色美得令人心痛!”

  “我在写,沙漠和草原,也许写不好,但要写下来。”

  “你喜欢吗?草原?”

  “喜欢。”

  “为什么?”

  “因为有你们。”

  “你真幸福。”

  “为什么?”

  “至少你有理由来喜欢,而我却找不出喜欢的理由!”

  “以后的以后的以后,或者有一天,我们还能见到,别忘记,到了天涯海角都保持联系。”

  “好!”

  忽然觉得有些时光真的美丽得象金子,你给我的时光也是那样。你和浪子用同一个ID让我来猜哪句话是你说的,那句是他说的;浪子和虹去打牌,我和你在醉酒;地震的时候我们守着电脑,谁也不去避震;你在社区发过第一张帖子,说你在等天黑,天黑了就可以看见我。于是,我就记得了你的等待,一路地寻了去让你看见我。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沙漠里的海市,我想,我爱的不是沙漠,而是它的灵魂凝聚起来的景象,我永远也拥抱不住的海市。

  白光,白光下的城看不到地平线,天被建筑物切割成碎片,没有一个完整的人,行走的人群里只有不同的缝隙透出每个人的一部分。我在里面被别人的眼睛切割,而我看不见自己。极度的空虚令我不能回首那片金色的草,和草中的你凝视的眼睛;不知道谁在告诉我现实,且不知道谁令我相信了它。

  不知道谁在一遍一遍地重述着:“海市是一片虚无!海市是一片虚无!海市是一片虚无!”

  闷。

  “我来了。”

  “嗯,我在等你。”

  “你没给我打电话?”

  “打了,关机。”

  “哦,我睡了。”

  “你休息好了吗?”

  “嗯,没怎么休息,去洗了照片,然后就是在写你们,和草原。”

  “但愿我没变成你的回忆。”

  “话都少了。”

  “嗯,不是那个幸福知足的箫儿了。”

  “为什么?”

  “很长时间,你是我的支柱。”

  “你失去了吗?”

  “我说,你失去了吗?”

  “我不知道。”

  “我忙了,以后会少上网了。”

  “我也要忙了。”

  “你现在在写文章吗?半天才回一句。”

  “不是,下雨了,打雷,我去关窗户。”

  “抱抱。”

  我闷闷的心忽然象是被玻璃划了一下,尖锐地疼痛起来。我感觉到你的拥抱了,不是用的臂膀。只是两颗心要挣脱出那躯壳,拼命接近,要拥抱在一起。

  我知道我没有失去,只不过曾试图着更多的拥有

  苍白的闪电下,我的眼泪滚了下来,却伸手向北,仰天长笑。

  “我该走了?”

  “就来这么一会?”

  “是的,明天要工作。”

  “好的,你早点休息吧。”

  “等我,明年来看你!”

  “嗯,我等你,去看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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