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庄(10-20)(清凉山庄二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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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布谷!布谷!”

  我被布谷鸟的叫声唤醒,睁眼一看,是玲姐和小敏。小敏看我醒来又叫:

  “布谷!布谷!”

  “小敏,你学的挺像。书上说:‘春天到了,布谷鸟叫声不断,在东山上叫,西山上的人也能听得清……’可惜现在夏天,听不到它们的叫声。”

  “夏天也能听到!”玲姐坐到马扎上,“前几天西岭上有布谷鸟叫,我听得很清楚。”说完,拿起我的作业本翻看。

  “这么说,布谷鸟的家就在西岭上。玲姐,有空的时候咱们三个人去找找好不好?没准儿还能找着一个小布谷鸟。”

  “西岭上也许长住着布谷鸟,却没法确定小布谷鸟也在那里因为大鸟不喜欢自己孵化,它们的儿女都是由别的鸟给孵化喂大的。”

  “真的?”我和小敏异口同声。

  “这可是一段好故事,我从来都不舍得讲给别人听呢!”玲姐扬扬眉毛,笑眯眯看着我俩。

  我和小敏立即扑上去,我摇晃她的左胳膊,小敏摇晃她的右胳膊,恳求到:

  “好姐姐,讲一讲吧,讲一讲吧!”

  “好啦!我讲我讲!再不讲,那胳膊受不了。都坐下!”

  我们围桌而坐,玲姐开始讲:

  “到了下蛋的时候,布谷鸟天天要到苇塘里巡视。它去,不是为了捉水中的小鱼、小虾、小蜗牛,它到那里是为了看一看在芦苇丛里造巢的苇喳子是不是已经下了蛋。当然,有的布谷鸟去找寻它认为合适的小鸟的巢,只是不曾看见。

  “苇喳子天天在芦苇丛里喳喳地叫,人们只闻其声,不见其面。为什么呢?芦苇太密,遮挡着,它们太忙,又没有时间出来乱转。它们在芦苇交叉的地方筑巢,风吹来,随着摇动。一般的都是离水面半米左右……半米是多高啊?就和咱这桌面差不多……”

  “玲姐,”我忍不住提问,“你见过它们的巢吗?”

  “没见过,我的故事是从《鸟的趣闻》上看到的。苇喳子早就注意到布谷鸟,它们隐约地感觉到这长尾巴的大鸟来者不善,也许是要夺鸟巢,也许是想偷鸟蛋。它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布谷鸟到芦苇塘来,有一个十分可怕的大阴谋,正在准备实施当中。”

  “大阴谋?”小敏瞪大眼睛,“它想抓苇喳子回去吃肉的?”

  “不是,不是!你听我继续讲……夏天里太阳直晒着,到处热烘烘,苇喳子在巢里下了两个蛋,雄雌两只鸟正轮流孵化。布谷鸟看明白了,远远地监视着。苇喳子看这个大鸟转来转去,心中十分不安,它们一次次组织起来十几只苇喳子一齐去围攻布谷鸟,把它赶得远远的。布谷鸟比它们个头大,不害怕,当时飞走了,转个圈儿一会儿又回来。那趴在巢上孵化的苇喳子也不是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它饿得难受时,等不及另一个来替班,就匆忙离巢去找食吃。只要一看见苇喳子离开了,布谷鸟唰一下飞过去。它趴在巢上迅速下一个蛋,站起来一张口,叼起原有的一个蛋匆忙离开。它叼走的蛋是扔掉了还是打破吃掉了,就没人知道。苇喳子吃饱了飞回来,看看巢里的蛋好好的,一个也不少,只是有一个一不留神长了许多,它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那苇喳子不是傻子,布谷鸟如果不叼走一个蛋,苇喳子回来看看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就会起疑心。没准儿就把那个特殊的大的给弄出去。它四下里看看不见了布谷鸟,心里轻松了不少。往后两只苇喳子认真孵化,二十以后,两只雏鸟破壳而出。一大一小,悬殊不少。喂食开始了,两只苇喳子穿梭般的喂虫子喂小鱼,反正逮着什么喂什么。两只雏鸟一天一天张着大嘴不住的吃,那只大的越来越强壮,这一天瞅着两只苇喳子都不在眼前时,它就用脊梁去挤小的。大的用力挤,小的害怕,只能躲闪着,挪动着,唧唧叫着,一来二去的,小的就上了巢沿儿,一个不小心扑通一声掉到水里,挣扎几下就淹死了。那水里的小鱼、小虾围上来,你咬一点儿,我掐一块儿,最后把小雏鸟吃个精光。找食回来的两只大鸟看看就剩下一个雏儿,丢了一个,心疼的不行。还以为是被哪个坏蛋偷走了,到处去找寻,没有结果,最后流几滴眼泪也就过去了。这只大雏儿由两只苇喳子喂养,长得更快,一个月后就超过了养父养母。苇喳子只是不明白它们的孩子为什么会大大的超过自己。一片爱心不改,天天为它操劳。直到小布谷鸟长成,展翅飞走才明白过来。不免捶胸顿足,大哭一场。等过些天心情好起来,再下两个蛋,仔细看着,一点儿也不敢马虎了。”

  “苇喳子是挺可怜的。”我愤愤不平,“那布谷鸟太可恶!叫我逮住,三拳两脚,决不轻饶!”

  “小布谷鸟是怎么离开的?小朋友们知道吗?”

  “……”我和小敏对视片刻,互相探寻未果。

  “是大布谷鸟——它的妈妈把它领走了。它的妈妈约摸着小布谷鸟快长成了,就天天去探视,看到自己的孩子羽翼丰满以后,它瞅准时机,也就是两只苇喳子碰巧都外出找食时,下去认亲。小布谷鸟看见一只大鸟飞下来,吓了一大跳,问:‘你是干什么?’大布谷鸟说:‘孩子,别怕!我是你的妈妈。’‘不!我的妈妈去找食,一会儿就回来。’‘那不是你的妈妈!你仔细想想,它哪一点象你啊?你看看我,这长长的尾巴,咱俩是一模一样的。苇喳子那么小,还天天喳喳喳地叫,叫得好难听。我叫一声你听听:布谷,布谷!你学学试一试。’小布谷鸟张口就叫出来:‘布谷,布谷!’‘孩子,你现在相信我没骗你了吧?走!咱们回家去!’小布谷鸟口服心服,跟着妈妈起飞。他们围着芦苇塘转了一圈儿,一拐弯飞向山林。在一棵大树的细枝上落落脚,理理羽毛,歇一会儿。小布谷鸟问妈妈:‘妈妈,我是怎么就到了苇喳子的窝里去的?’大布谷鸟笑着说:‘孩子,你小的时候自己出去玩,走的太远,迷了路,被苇喳子发现了,领回去喂养着。我和你爸爸发现你走失了,急得三天三夜没吃饭没合眼啊!附近的树林子、地坎边、地瓜秧子里、花生稞子间都找遍了,没找着,最后我到芦苇丛里找一找,才发现了你。孩子,幸亏我及时发现,你才得以回家,咱们全家团圆。要不然,你在人家的窝里吃不饱穿不暖,还得给人家干重活,不定得挨多少骂,看人家多少白眼呢!’”

  玲姐说完,笑着看我俩。

  “玲姐,讲完啦?”小敏问。

  “完了,就那么多。”

  “玲姐,前半部分是趣闻,后边怎么象童话呢?是不是你现编现说的?我可是五年级学生,不是五岁的小孩子。”我说完,就起来去抓住她的一只胳膊。

  “好呀你!”小敏更麻利,一下子扑到她的背上,揽着她的脖子,嘴里直嚷嚷:“你自己编上一段哄我俩。快投降!快招认!不说实话,我就坚决不下来。”

  “你认为不下来我就没办法了?哼!我把你背到俺村东河边西瓜地里,跟看瓜的老头换回两个大西瓜来,我和方方一人一个。拿刀切开,咔嚓咔嚓吃一顿,留下你在那瓜棚子里给人家当闺女。”

  小敏不说话,松开手,站直了,眼看着自己的脚趾头。

  玲姐站起来,向后转,弯腰歪头看小敏的脸,问:

  “咋的啦?一听说给人家当闺女吓坏啦?你要是不同意也好办,我再去把你背回来不就行了。”

  小敏抬起头来,说:

  “我要是去给人家当闺女,肯定比在这里强!”

  我和玲姐听了一时怔住,不知说什么好。

  小敏似乎也没指望我俩对她说些什么,低着头,走向服务室。

  11

  下午,我有点头晕,表婶说可能是中暑了,叫我喝杯绿豆茶。我端一大杯热茶水,放在檐下窗台上,放进五块冰糖,等着它慢慢变凉。

  许镇长又来了,张秘书急匆匆地去服务台上打招呼,还是进三号屋。许镇长边走边说,还是配合着手势:

  “举办奥运会全国人民的大事,全世界人民热切关注。每个人都应该为举办奥运会出把力,正所谓:‘蚁负粒米,象负千斤。’”

  紧随一侧的三十多岁的胖子连声附和:

  “是!有道理!”

  跟在后面的二位听着,还是没有发言的资格。互相之间偶有对话,也一定是低低的声音,以免影响面的意义的谈话。

  许镇长继续:

  “小陈,我不说你是不知道,市体育馆前的火炬传递时,咱们县城南刘所长挥手向人们致意,当时,我就站在离他十米远,路北的花坛边。我用索尼数码机记录下了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哪一天不开会的时候,我放一放让你欣赏欣赏……”

  “啊呀!”胖子故作惊讶,“那可是历史性的一刻!”

  各个房间陆续坐下客人,五号的客人中有一个小女孩是我同级同学,教室是挨着的。她见我一个人走动,好生奇怪,拉着我问着问那。我一时激动,就领她去最东头屋里,送给她一个最漂亮的金色烟盒。她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同时,很羡慕我有这么一个好亲戚。她回五号,兴采烈地向妈妈汇报和展示。我稍一思索,就有一个发现:送一个好烟盒给同学,她很满足;我因为看到她满足而感到幸福。这可是造烟盒的工人师傅所料不及的……我一边想一边走,看见了服务室窗台上的杯子,才想起来我曾经头晕。小敏从屋里抬头看我,我就对她说:

  “小敏,放了冰糖的绿豆茶治头晕有特效!你看看!我还没喝,只是看了两眼,就一点也不晕了。”

  凉菜、热菜每个桌上都上了四五盘,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厨房里最紧张。客人们都和饿狼一般,张着大嘴,一筷子一筷子的往里塞东西,看看都是马马虎虎地嚼几下,一伸脖子咽下去。于是,头几道菜吃得如风卷残云。请客的看看盘子,看看门口,不敢再拿筷子,如果让盘子空着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呢!

  菜上得慢,怎么办?先是让路过门外的服务员顺便催一声。待一会儿,没人送菜来,请客的自己去了。一般是把双手倒背,一进厨房就皱着眉头板着脸,朝正忙得顾不上看他一眼的厨师说:

  “二号抓紧上菜呀!请客吃饭就怕这样。老主顾了,又不是第一回来……”

  或者这样说:

  “哎呀!头一回到清凉山庄,炒菜咋就这么慢呢?大师傅,帮帮忙!快把五号的几盘子炒出来,我们吃了还有要紧的事。”

  也有人这样说:

  “四号桌的菜还有几个?……实在做不出来就别做了,退了算完!真是急煞人。这要是在别的饭店里,早就吃饱后拔锚开船了。”

  三号屋和其他的屋里一个样,外边一有脚步声,人们就往外看。胖子没去厨房,他没慌,他拿过烟盒给每人递上一支烟卷儿,各人点上香烟,嘴不闲着又出烟又咳嗽,眼睛熏得很难受,就不老是往门口看了。

  其实,过了这半个小时的困难时期,他们不去催问一个字,所点下的各种菜肴也都会顺顺当当上桌来。

  许镇长点上香烟,喷一团烟雾,用右手轻抚光亮的头发,扫一眼同席各位微笑着对小陈说:

  “我讲个笑话。”他拿起几张整齐叠放的印花餐巾纸,“是关于餐巾纸的……”众人一听,一齐拍手。许镇长抬右手止一止,“说的是一位山村老大哥,岁数……就算是五十多岁。他天天忙着地里、菜园里、家里的活,轻易不进县城。这一天,他跟着经常进城的一位邻居推了一车子青菜到市场上去卖,走到一家酒店前的停车场边,看见地上有几片没用过的印花餐巾纸。这餐巾纸可能是哪个从酒店里出来的人随手扔掉的。他好奇,放下车子,一哈腰把纸拾起来,正看反看,皱着眉头,想一想,又恍然大悟的样子。他的同伴听着后边脚步停下了,也放下车子,擦把汗水,回头看他。他说:‘唉!咱们山上的人过的日子一辈子也别想赶上城里的人!怎么着?吃的用的住的都不必说,干的累活,流了多少汗也不屑提讲。就说一项:从前咱们解手后用石头蛋子、玉米骨头擦腚,人家城里人都是用报纸,用书本子纸。等咱们解手后用报纸和书本子纸的时候,人家城里人改了,用卫生纸。现在咱们村小卖部里一捆一捆的卖卫生纸,咱也用上成卷的了,你再看人家城里的人,一声不响地又换了,换成这印花的纸巾了。你看看!真是见景啊!上面还有一股子香味呢……’”

  “啊?!哈哈……”

  众人大笑,心领神会。有音乐声响起,各人都去摸腰带、摸口袋,许镇长说:

  “是我的。静一静!”他把手机贴到左耳朵上,“喂!王主任你好!有何指示?……我在车上,刚开出大门……会议?是!六楼会议室?……是!我提前赶到……好!再见!你看看!真巧。小陈,我马上去县府参加重要会议。”

  小陈直起腰来,圆圆的脸上圆圆眼睛直看着许镇长说:

  “许镇长,我,我……还有……”

  “好了,好了!你有事,改天再谈。”

  “那……叫他们快上几个菜,上饭,你吃饱了再走行不行?”

  “不敢,绝对不敢呀!吃了饭再走,得不偿失。你是不知道,一把手主持的会议,谁要是迟到五分钟,忙活一个月的成绩就抵消了。我和司机走。张秘书,你和各位继续进行。老曹,替我和小陈碰几杯!”

  “是!”张秘书和老曹应着,人们都站起来。

  12

  楸树下的三号草棚中共四位客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他们把乘坐的越野吉普车停在棚子南边,车门大开,用车上音响为饮酒助兴。

  青青来回六七趟,当她把最后一盆汤菜送上桌转身要离开时,上座的年轻人发话。他理着平头,眨巴着小眼,蒜头鼻子,撅着嘴,左手夹着烟卷儿,右手按着桌沿儿,右脚踩在闲着的一把椅子面上随着音乐节奏一点一点的。左手一扬,半截香烟扔到棚子外。他说:

  “小姐,别急着回去,这忙活的差不多了,坐下来陪着我们喝一杯吧?”

  青青镇静地回答:

  “对不起!我们小店有规定,不准服务员陪客人喝酒!违犯了就开除!另外今天客人多,我还负责给四号屋上菜。”说完转身想走,却被靠近门口的一人抓住了胳膊。

  那人阴着脸说:

  “我们大哥叫你陪酒是给你面子,你真不识好歹!”

  “松开手!”青青的话没起作用

  小敏离棚子不远,见此情形,飞快地跑进厨房。

  不大工夫,表叔光着上身,提着一瓶白酒去了。靠近门口的人忙松手,怯怯地看着饭店老板

  表叔一进棚子就哈哈大笑:

  “几位老弟,多日不见,”他挨个看看,笑着点头,“我来陪你们喝一杯!青青,别站在这里,你去给这桌加一个菜!各位,本店的特色菜有好几道,那蘑菇炖小鸡儿味道不错,来一小盆好不好?”

  上座的年青人看看表叔的笑模样,汗津津的胸脯,右手里拿着的白酒,右脚从椅子上撤下来,换了笑脸说:

  “谢啦!老板。我们上一回品尝了那道菜,今天就不用上了!那什么……您很忙,来这么多客人等着你去照应,陪酒也免了吧!”

  表叔拉过一把椅子刚想坐下,听到这话马上站直,仍然微笑着:

  “免了?那好!以后吧,以后咱们有时间再聊。柿子树那边有我的老对手,他不服我,我不服他,打不完的嘴官司,喝不够的辣酒。各位慢用,我去和他喝一杯。”挥挥手,他走出去,径直去了柿子树下的一号草棚子。坐在里边的一个瘦高个子站起来,介绍认识在座的几位客人。

  青青拿着托盘进厨房,小敏在服务室门口一直观望,她见一切恢复正常,转身进屋。

  楸树下上座的年青人又开言:

  “小三儿,去把车上音响关了!开头听着挺好,现在怎么听着让人心烦意乱的……这说黑不黑的时候,是一天当中最难过的时辰。来!干一杯!兄弟们,我有一个很好的计划,计划了很长时间了,我说给你们听听:等我爸把款子拨过来,我就找个好地方建一处上档次的饭店。我现在正悄悄地选地方,这很重要!对不对?一要靠着山,要靠着有脉气的山,山上要有松树,有槐树,有桃树。那松树冬夏长青,是坚强的象征;那槐树开花一嘟噜一嘟噜的,隔着好几里路都能闻到花香;那桃树春天开花一大片,多么美啊,秋天还可以摘桃子。第二,要靠着水,要靠着那有源头的清溪,清水哗哗地流着,看着心里舒坦……食品厂的管理太麻烦,又是生产技术、产品质量,又是销售,又是售后结算,又是……我实在没兴趣,我就看着开个饭店最简单,最赚钱。三毛钱的挂面,煮出来捞到碗里就是两块。五毛钱的芹菜一炒就是五元一盘,十块钱进的一瓶白酒至少卖二十,十块钱进的一盒香烟至少卖十八。做这买卖,好处是你无论定价多少,没人提意见。你们算算利润是百分之几啊?对不对?盖房不能盖成一长溜,那样显得冷清。没有大门,晚上来个坏蛋没法防备。要盖成个大四合院,东、西、南、北都设雅座间,门口两边挂上大红灯笼,院子中央修一喷水池,种上十几棵荷花,养上十几条金鲤鱼,中午晚上哗哗一喷水多么凉爽,多么好看。对不对?水池周围撑上大太阳伞,八九个太阳伞下安白色的圆桌,摆白色的椅子。高薪聘请几个一级厨师,做一流的菜、一流的面食、一流的什么……招一批漂亮的女服务,穿旗袍、戴红花、戴玉石手镯专门设一个棋牌室,有那项爱好的他就玩两把儿,玩两把儿以后再喝酒更有意思。我弄十几个鸟笼子,整天就看着小鸟喝个茶,各方面的事就让你们几个管着,怎么样?”

  三个人一齐说:

  “好!”

  小三儿,就是靠近门口坐着的那人提问:

  “涛哥,建个饭店这个那个置办齐全,得花不少的钱,不知道您家老爷子一次能拨给几万元?”

  “我早就和老爷子说明了。我二弟上学一年花费十万元,照这样算,四年就是四十万。我跟他说;‘我自立门面,自己创业,你至少得给四十万,少了我是不会答应的!’我爸当时回答:‘我考虑考虑……’回到家我跟我妈说:‘如果老爷子一毛不拔,我就坐火车去广州深圳赚钱去!我去站街头、摆地摊,从卖电子表、打火机、腰带开始,熟悉行情了,找着门路了,租赁店面认真经营。一个店面干好了,再开连锁店。就这么着要是挣不到一百万,我就坚决不回来!’你们猜怎么着?我妈听我这么一说直接急坏了,眼泪哗哗往下流,说:‘养儿防备老!你去南方,让我可怎么活?’那手哆嗦着去摸电话。我不管她怎么和老爷子商量,她说她的,我忙我的,回到自己的房间上网游戏

  小三儿说:

  “真有你的!他们就怕你去南方,就怕你像那过河的小卒——一去不回头。打谱就是明知是死,还一股劲儿的往前拱——死了算完。”

  “我还有一个最厉害的绝招儿,现在不到时候,先不使,留着紧要关头再亮出来。哼!我这一招儿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招架不了的。”

  “啥招术?你快说说!”另外两人异口同声。

  “你们是不知道,我妈在家,天天数着算着要抱孙子。她和我大姨说过好几回了,说:‘天天在家闲着,要是有个孙子哄着该多么好啊!’她出去买东西一看见人家的小男孩就馋得不走了……我现在提出的要求如果得不到百分之百的满足,我就声明:‘事业不成功,我就坚决不结婚!’怎么样?弟兄们,这一招儿够绝的吧?”

  小三儿说:

  “够绝的了,你算是绝到家了,绝到底了。全县八十万人民谁也比不过你!哎!我有个建议,你看是不是可行:饭店开业后,想法开一个小网吧。有人玩,他掏钱,得空闲时,咱们玩玩儿过过瘾也方便。”

  “这有何难?十台八台的机子也费不多少钱。哎!弟兄们,我说的这些可是咱们的大秘密!不到饭店建成开业,绝对不能对外人透漏一个字啊!现在守着一麻袋钱不知道该去哪里投资的人可不少,都瞪着眼、弓着腰,找瞎子掐算,找神家、仙家问询,又四处去打探,各方面联络,都一心想上一个好项目呢。咱们要是守不住秘密,到处去说,叫这一帮子人听了去,动了心,一下子建成好多四合院式的好饭店。到那时候狼多肉少,互相竞争,生意可就难做了。”

  三个人同时答应:

  “是!这是天大的秘密!”

  小三儿作为代表,又下一份保证:

  “你放心!打死了我们也不说。谁说谁是叛徒。”

  “另外,我再嘱咐一句:到那时候饭店开张,一切以做好生意赚钱为重,谁也不准打服务员的歪主意。咱们都要像那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否则,弄不好把人家气走了,直接影响咱们店的声誉。你们都还小,先别着急,先把心思用在干事业上,等到了时候,我会给你们每人找一个好媳妇儿。你们结婚时,我送的红包儿肯定不是三百二百的,两千三千也是可能的!”

  “那是!那是!你放心。咱们都是三好学生,都是一心干事业的人。那什么……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小三儿说完,朝着另两人示意。那两人急忙跟上,连声说:

  “对!对!对!”

  13

  天黑了,我和小敏坐在灯下写日记,我们房间和六号一墙相隔,那一桌的客人大声吆喝:“服务员——拿酒来!”过一会儿,表婶来提一捆啤酒,送过去又转身回来,说:

  “方方,和小敏去看电视吧!中央台正播放好节目。有狮子有斑马还有羚羊。”

  我最喜欢《人与自然》,立即跑出去。

  服务室里,张秘书从长沙发上站起来,让我和小敏坐下,自己慢慢地走出去。夏莲来取一瓶白酒,青青打开纸箱,从方盒里取出一付扑克递给我,把酒给夏莲,然后来陪着我俩。

  节目很精彩!非洲大草原迎来了雨季,干涸的河道又翻腾着波浪,大小池塘里迅速储满了水。树枝吐新绿,草儿发了芽。各种昆虫悄悄地活动,各种鸟儿或觅食或筑巢,叽叽喳喳的。各种食草动物一群群的走动、觅食,有斑马、羚羊、角马、野牛、长颈鹿等。食肉动物狮子、豹子、狼、豺等紧盯着它们,看有机可乘,就冲上去。花豹出击最好看,跳羚在前边跑,它在后边追。跳羚不大像是在逃命,更像是在表演,它腾空而起,才落地又弹跳起来。花豹动物优美,慢放中它的身体一张一缩,十分潇洒。它速度惊人,只可惜不能飞奔过长的时间,说是长时间奔跑会导致体温异常升高,说体温异常升高后对它的大脑十分不利。我跑步时心跳加速,呼吸短促,却从来没觉得体温升高。

  食草动物的生存十分艰难,上面提到的兽类盯着不算,水里的危险更让它们防不胜防。鳄鱼潜藏在水底,静候它们来喝水。它们来了,提心吊胆的才喝一口水,一看水中有动静,拔腿就逃。多数的幸免于难,个别的运气不好,难逃鳄鱼的大嘴排牙,挣扎几下,被人家拖去水底,淹死后撕扯着……鳄鱼咬住角马时我没觉得心疼,角马一看像头牛。当可爱的羚羊被咬住时,我真恨不得拿根棍子把那鳄鱼痛击一场……好节目总是很短!正看得有趣,节目结束,播放下期预告。

  我伸个懒腰,想起日记还没写完,就走出去。往东走,经过吵吵嚷嚷的各屋门前,到东头我发现屋门紧闭,电灯已经熄了,黑乎乎的。我向来不怕黑,只是不曾注意开关在什么位置。我正在窗外迟疑,里面传来压低了的女人说话声:

  “快下去!出门去东边厕所,过一会儿再出来慢慢回三号!”

  床板咯吱响动着,又传来金属扣件的叮咚声,急促的衣服拉链开合声,皮鞋底在水泥地面上的摩擦声。当脚步声响起,我轻轻地跑向西去,躲进服务台。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不愿意让人家看见自己。过一会儿,我探头往外看,也不知从哪一间屋里走出一个男人,边走边接听电话:

  “我没说什么,我就说赢的时候把钱划拉划拉都装起来,输了也该痛痛快快的……”

  我走到门口,刚想出去,表婶一步迈进来

  “方方,去哪儿?”

   “我想……”

  “别走远了,树林里有蛇!”表婶走进台里,取化妆盒,对着小镜子左看右看,抹上一点儿口红,理一理头发。我走出门口,看见张秘书从东边走来,弓着腰,边走边揉肚子。进三号。

  三号有人大声问:“肚子还疼吗?”

  “我叫你少吃辣椒,那玩意儿吃多了肠胃受不了,你就是不听。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真的是肚子疼吗?”

  “老曹,你是俺老师!行了吧?你经验丰富,你老谋深算,你是老狐狸!来!不喝啤酒了,换白酒!我和你共饮三杯。陈院长,你负责监督,谁洒一滴罚款十元,谁喝醉了谁就去你那医院里挂吊瓶儿。”

  陈院长还没表态,老曹叫停:

  “停!说个理由,为什么呢?现在,就时兴这句话。”

  “为什么?为了同志们的健康。哼!我就不信灌不死你。”

  “你就那么恨我?我活着妨碍你什么事?我活着不只是不碍事,还能给你帮忙。前天晚上我去小寡妇家,她问我你是不是老往清凉山庄跑?我说都是业务,陪着领导,都是正事……你看看!我还给你说好话呢?你和那谁……谁……谁的事,我只字没提,你发什么邪啊?吃错药了?”说完,端起啤酒杯子一饮而尽,把空杯子往桌子上一蹾,“从今天开始,你往后见了我别再叫‘老曹’。我也不给你和小寡妇当媒人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天底下少找,和一个有夫之妇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

  “你想往那小寡妇家多跑几趟,不用再拿说媒当引子。你就说我想你了,来看看……她一准高兴。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你一看见她,口水就流下半尺长,一双贼眼乱转,看了上边看下边……她的孩子上不去床由你抱上去,再一天小寡妇准备上床时,你先把门关上,再费点力气把她也抱上床,顺便给她按摩按摩,细皮嫩肉的……”

  “行了行了!”陈院长赶紧截住。老曹瞪着眼刚想站起来,陈院长一拍他的肩膀,“不要继续下去了!公共场合,少儿不宜。和全社会大力提倡的精神文明建设是格格不入!唉!你俩是席上滚到炕上,半斤对着八两。认真追究起来,都应该进道德法庭,接受人民的审判。”

  表叔从柿子树下走来,晃晃悠悠地自言自语:

  “两个回合……没出两个回合,哈哈哈……”他走进服务室,眉飞色舞地向表婶汇报:“就两个回合,算盘子一败涂地,我老马别的不行,喝酒行令谁人能敌!”

   “你真是个傻瓜!他喝醉了谁来结账?各人忙各人的事……他请税务上的人,你根本就不应该去瞎掺和。”表婶不看他,她看着左手手指甲。

  “你放心,我敢担保,他一会儿就来付钱。肯定是余下个十块八块的也不让你找。大方,显本事,他就好这一手。那……那一回,他请镇长来喝酒,合计三百二十二,我……我把中间的二写成七,他……他也照付不误……”

  “小点儿声!你这个傻瓜!小点儿声好不好?”表婶咬紧了右侧半口白牙,用手拍打着台面,双眼溜圆,紧盯着表叔。

  “啊……是!我不对!我有罪!我该死!我欺骗长官!长官饶命啊!”表叔点头哈腰,可怜兮兮的,边说边跪在地板上。

  表婶扭头看别处,又转身去看架子上的酒盒子,把几盒香烟重新摆一摆。这样的表演她不爱看,可能是看的太多了。再往下,表叔边哭边说,基本上不睁眼,手拍得地板啪啪响,眼泪哗哗直流,咧着大嘴:

  “啊……俺那早死的亲娘啊!亲娘你没享一天福,临死欠下药铺三百五。满头白发的亲爷啊,你一辈子挣下三间房,自己吃不上还喂着一条大花狗……”

  小敏不看他这一套,早就躲到她的床上去了,我心惊肉跳地看到一个段落,就是他说到:“……数学老师是强盗,没收我的黄书包,黄书包上写着一行字,都说老师像曹操……”的时候跑出去找小敏。他是怎么继续下去,怎么结束,我就不知道了。表叔开始说的那几句话,是跟着联络副官栾平学的。栾平被203首长审问时,就装出一副可怜相。一边说‘我有罪!我该死!我欺骗长官……’一边用手打自己的腮帮子。后来,土匪炸毁铁轨,小火车紧急制动,噼噼啪啪枪声大作。混乱中他弄开捆手的绳子侥幸脱逃,大年三十的晚上爬上威虎山,在山洞里他对座山雕说胡彪是假的,是共军。他不敢说出自己被俘虏过,匪徒们只能是半信半疑。杨子荣,不愧是人民的英雄,抓住他的弱点,三说两说,座山雕就信了他,哈哈一笑,决定了栾平的命运。最后,杨子荣在一处悬崖上宣判他的死刑,砰——一枪结果了他的狗命……

  14

  第三天,天气晴朗,我和小敏洗换下来的衣服。洗衣服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柔软的衣服泡在清水里,加上洗衣粉,轻轻地揉搓出许多许多白色的泡泡儿。搓好了,放在清水里摆动几遍,最后搭到三号门前槐树和灯杆子之间的绳子上,让清风吹拂着,阳光照射着。看看自己的小手白里透红,比往常更可爱。

  十点整,一辆黑色轿车开到停车场上,车上下来两个男人。时间还早,多数的客人要在十一点以后才来,他们为什么还不到吃饭的时间就早来了呢?两个男人都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其中一个拿着小黑皮包,着T恤衫,他对着落下玻璃的司机说:

  “你回去等贾队长,会议结束后他就去楼后找你。然后去银行,接上纪主任,一起到这里来!”

  黑色轿车开走了,他们二人向西边一号草棚子走去,玲姐提着暖瓶跟上。

  拿黑皮包的告诉她:

  “先拿两瓶矿泉水,等客人到齐再泡茶点菜!”

  玲姐快步去服务台取来矿泉水,放在桌上,然后离开。两位客人坐下,拿黑包的摸出烟盒,递给另一人一支,又捏出一支,看看里边,右手一扬,烟盒飞出来。我看他俩没注意,轻轻过去拾起来,是一支笔。另一人开言:

  “老高,根据三楼阳台上观察人员的记录,在公示的第五天,一个骑电动车中年人经过公示牌前,碰巧前边路口红灯亮起,好几辆汽车依次停下,中年人前边有一辆三轮车靠右停着,他看看过不去,就停下来,左脚踩着地面,右脚踩在路牙石上,他似乎是随便观望,不经意的样子,看左边又看右边,正好就看见了公示牌。绿灯亮了,等侯的汽车三轮车纷纷前行,他却右拐,一提车把上了人行道,站在了公示牌前,仔细看公示内容。三分钟后,他拿出手机按下了举报电话号码,来电显示他的号码是14825025004……”

  “应该派个人去查查用户姓名,然后……”老高向前探着身子。

  “兴师动众的……值班人员拿起听筒问:‘这里是举报电话,我是值班员,请问你有什么事?’他却反问:‘公示牌上提到的工商局局长候选人高承远是曾经在劳动服务公司工作的那位吗?’值班人查看候选人各人履历一栏,回答:‘这位候选人1997至1999年是在劳动服务公司任职。’他说:‘我晚上再和你联系。’主任跟我打个招呼,晚上一起等着。八点整,那人打来电话,提出一个问题,要求由你来回答,问题是:‘想吃水饺,在家里吃好呢?还是去饭店里吃好?’他打举报电话,就提这样的一个问题,他有点特殊!许多的举报电话一接通,举报人就迫不及待地历数被举报人的种种罪行,时间、地点、见证人一一俱全,不管自己亲眼所见,还是听他人传言,都是十分肯定的,敢对天发誓,敢用生命担保……电话接到主任办公室,主任首先称赞他几句,说他关心党政建设,说他有社会责任心,说他是优秀的公民,等等。接下来,给一句警告:‘检举他人的不正当行为要真实有据,道听途说的不要作为举报根据。如果无中生有,诬陷好人,从严格意义上说,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那人听完主任那段话,轻松回答:‘我明白!’接着说:‘请高承远同志回答第二个问题,去河北出差住盘古大酒店的第一个晚上,是招了一位小姐还是两位小姐陪床?’这可是严重的问题,这句话等于是举报你有过嫖娼行为。”

  “我……我……这……这一回苦了我了……我那时候没想到有朝一日竞选局长,只想着什么……觉着无所谓,得过且过……”

  “我不想问这项举报是否属实,我个人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那份兴趣,那是小组会议上的事。在通话的同时,我们听到音乐声、对话声,显然是电视节目,最后听清了一句话:‘不抛弃也不放弃,我们就是钢七连!’这是《士兵突击》上高连长说的。我用另一部电话拨打电视台,问哪个频道播放许三多,回答是这个时间没有,九点以后内蒙古电视台播放。我喜欢许三多,所以问问,预备着回家去看一集,没别的意思。看来那个人是在放DVD碟片,他和我一样是个‘突迷。’在三连五班——草原上——那一集真是精彩,五个人一人一个样:老马研究桥牌;李梦一心想写一部关于人生小说;老魏给许三多另起个名——许木木;薛林竟然会织毛衣;许三多一心想干有意义的事,一个人去修路……离题了。接下来,主任问:‘还有什么话请继续讲,我们在认真记录。’‘请高承远同志回答第三个问题,去泰安出差住花都大酒店时陪床的女人是四十五岁还是四十六岁?’他就提出了这三个问题,又说:‘以后我空闲时还会与你们联系。’说完,挂断了电话。”

  “电话记录是不是要全部交给小组会议审查?”

  “有明显编造痕迹的不交,没意义的不交,举报人不愿意讲真实姓名的不交,举报人不愿签字证明的不交。”

  局长候选人一把抓住对方的手:

  “洪哥,千万别叫那人来签字!”

  对方把手挣脱出来,露出不悦的表情:

  “别那么紧张,看看你手心里的汗水!他如果想来,谁也没有理由阻止他。他拐着弯儿来揭发你,第一项是最常见的问题,他就是想说你经常在没有必要时去饭店吃喝,由公司结账。有好多有实权的人都是这样,自己谗了,招呼老婆孩子下饭店,有亲戚上门,叫人家送菜到家,有正当理由请客接待时一块结账。他签了字,会计下账,甚至有的人想买双皮鞋,就叫饭店小老板去大厦,最后开成饭费……这个问题,比较普遍,也就没人去认真计较,这叫法不责众。第二项很严重,具有较强的杀伤力,他是揭发你在盘古大酒店住宿时招两名性服务者。你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就严重违犯了《治安管理条例》,派出所逮着这样的批评教育再罚款五千。罚款是小事,怕就怕一化验呈阳性。第三项是揭发你在花都大酒店住宿,招一名至少四十五岁的女人服务。你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就像那饿了三天的狗一样——饥不择食,就不是一般的下流,简直叫人恶心。”

  “万万没想到……哎呀!今天怎么这么热啊!”

  “根据上述种种,你想想!能不能确定是谁在电话那一端?和你一起出发的人当中,有谁和你一起去过那两个酒店?是单位的司机吗?是业务员?”

  “我想想啊……”

  “常去河北时,是小陆开车,后来他跑业务去了。去泰安时已经换了司机。给我一支烟!……我多次和熟识的人说过,想吃水饺去饭店,在家里吃最后还得刷碗呢。不好确定。我在盘古大酒店住过几次,每次都是当地的一个朋友安排,完事以后他开车送她们回温泉服务中心。那人好说,不知道应该替人保密,同去的几个人都知道那档子事。他本人因为这事那事的进去好几年了,大概还没出来。哟!这事可千万别回去说啊!你家属到学校里一说就有可能传到我老婆耳朵里,可就要了我的命了……一块儿去过的三四个人,现在都四十多岁了,还真说不出是哪一个现在出来和我作对。去泰安住花都时,就我和司机。那是个双休日,去爬泰山的人特别多,天黑以后开车上街好长时间没找着小姐,最后司机又出去瞎转悠,一个小时后,竟然拉回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人高马大的,披头散发,红指甲老长。我给了她五十元车费打发她走了。我敢对天发誓,我说的全是实话!”

  “又出去瞎转悠的司机知道你在盘古大酒店干的事吗?”

  “他肯定不知道!他是新来的。不过从泰安回来后,他极有可能对别人说花都的事。这人喜欢乱说,狗肚子存不住油水,他就这个毛病,他知道的别人的一点事要是不说出来他就难受。这个人你认识,现在开着六号车。他原来在计划办开车,给我开车第一天,他就无话不谈,一个月后计划办主任下了台……我姑家表弟结婚才半年,就闹离婚,一打听原来是他在背后插了一腿,我一生气就把他干的一些总结总结,概括概括,连续寄出去三封信。没多久,他就自动辞了职,嗨嗨……他天天在家里种花浇花不出门,我表弟两口子和了好……”

  “原来冯主任下台是你在背后捅了一刀啊?不就是姑家的表弟吗?又不是你的亲兄弟,值当的你给他列十大罪状吗?吃喝嫖赌贪污受贿的大有人在。”

  “他下台主要是他自己没把握好,俗话说苍蝇不盯无缝儿的蛋。我不揭发他,早晚也另有人去揭发……哎呀!我明白了!是姓冯的在背后跟我作对,他是想报仇啊!完了完了!”说完,抬胳膊抹抹额头上的汗水。

  “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你这个人真是那什么……不过,基本上可以排除这种可能。冯永立如果要报仇肯定不是在公示第五天才行动,应该是在确定候选人之前下手,你和张爱池被确定为候选人时,他在家里一准是知道的。为了不暴露自己,他会选择写信的方式,你不就是寄出去了三封信吗?而不是去公示牌前仔细阅读,还要打电话确认一下,那样太危险!容易暴露。”

  “只要不是他就好办了!不是仇家,有话好说。要不,我照着那号码拨过去……哎!不行!别把他惹火了。如果能让我听听电话录音,就有可能断定是哪一个。”

  “哼!你支付一块钱,就只能知道值一块钱的事。”

  “洪哥你想想办法!我有两个要求:一是想法阻止那人前来签字证明,我想想……想想……对,这么办!你和你们主任等他再打电话来时,要求他找一个人证,就说一个人说的难以确定,最好再找上一个人辅助证明。原来天天在一起的过了这些年早就各奔东西,他想想再找个人太麻烦,也许就算完了。二是想法删掉那段电话录音,那玩意儿不能留,留着到以后是祸根。现在看来我正处在一个关口前呢。”

  “是啊!前边的单位评议、组织考察等都顺利通过,公示是你最后一个关口。弄好了你过了关,走上星光大道;弄不好,不只是叫你退出,另外的麻烦准能叫你焦头烂额。现在的座位保住保不住,还是两说着,老婆是怎么和你算账也难以预料呢。”

  候选人一激灵,想一想,从桌上拿起小黑包,拉开口让对方看一看,说:

  “这包里有一块钱,麻烦你转交主任,请他想个万全之策。前边的工作差不离了,该什么的都什么了,这关键的时候要是弄不好,一切努力可就……”他自己止住,不敢说出“付诸东流”四个字。

  对方把小黑包拿过来看一看,皱皱眉说:

  “这可是没多大把握的事。哦……回头我和主任探讨一下,俗话说:事在人为虽然我俩都没有剪纸为马、撒豆成兵的本事,如果静下来琢磨琢磨,研究研究,动动手脚,也许能让你平安过关,坐上局长的宝座。”

  就这么的,小黑包的拉链闭合,换了主。

  “要是能顺利过关,必有重谢!”

  “哈哈……”

  “等一会儿贾队长和纪主任来到,咱们说说闲话,吃吃野味,顶好别提我的事。当然,我和他俩平常是无话不谈,可是这次……”

  “你放心吧!我的嘴上有把三环锁。——你以前经常和贾队长纪主任往来吗?”

  “也不是经常,偶尔聚一聚。他们俩是一把手跟前的红人,这一点你肯定清楚,在这样的人身上搞点投资是有利可图的。贾队长的新楼房精装修就是我给他安排的,整整干了一个月呢。花钱倒不是很多。”

  “北方花园一百二十八平的设计很好,弧形阳台落地玻璃,十分大方。许大马棒也买了一套,他领我去看过一回,他说贾队长在他隔壁。许大马棒自己有钱,藏着掖着不敢往外拿,费事把力地办了房贷,月月去交钱呢。”

  “不在北方花园。”

  “在哪里?”

  “在青竹苑!”

  “不对吧……呀!姓贾的同时买了两套楼房。他……他……我的天!”

  “那什么……哥们儿……刚才的几句话,算咱们没说怎么样?”

  “我非常同意!北方花园和青竹苑离车站太远,咱们轻易走不到那里……干脆,就当没有这两个新建的小区好了。对!就这么着吧,新建小区多的是,反正也没住几个人,丢了两个也无所谓。——几点了?这两个家伙也该来了。哎!这几天我有个发现:最难熬的时光,是坐着等见也可不见也可的人;或是喝着茶水肚子里咕咕叫着等服务员上菜。你有没有同感?”

  “不!没有!如果没有烦心事,坐着等人和喝着茶水等服务员上菜,差不多是一种享受呢。”

  15

  正午的阳光晒着停车场上的八辆车,我和小敏戴着太阳帽去看一辆红色的。常见的轿车都是两排座位,这一辆特殊,只有一排,两个座位。又有一辆白色的轿车驶来,我一看见就高兴起来,那车和爸爸开的车一模一样,说不定是爸爸来看我。

  轿车停稳,下来的却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我不免有点失望,没精打采地看着他们去了楸树下的三号草棚。

  夏莲姐送开水过去,我和小敏回到服务室,她又回来拿纸和笔,顺便告诉表婶:

  “阿姨,三号棚子里那女的是我们邻村公家官庄的,在法院上班。她是我二婶的侄女,论起来是我的表姐。她的男朋友在河西卖电脑,听我二婶说他们快要结婚了。”

  “小莲,他们的事你知道。可是,他们认识你吗?”

  夏莲姐笑笑走了。我闲着没事,跟过去看看她的远房亲戚。草棚子里干净清爽,没有屋子里的烟味、酒味,棚子顶上的树叶子被风一吹唰啦唰啦响着。西边的铁笼子里一只大公鸡不忘职责开始报晌:“勾——勾——楼——呀,勾——勾——楼——。”我看两位客人,男的摘下太阳镜放在一边的椅子上,殷勤地给女的递上餐巾纸。女的伸左手接过来轻轻按一按额头。她漂亮的脸蛋儿,纤细的手指,长发在脑后束起……我看着她那美丽的眼睛,走的太近,神情又十分专注,不提防她一伸手抓住了我不知何时高高举起的右手。

  “呀!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看菜单的男的抬头看我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开始点菜:

  “杏仁儿金针菇。”

  “我叫方方。”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不曾描眉。

  “今年几岁了?”

  “凉拌三丝。”

  “十一岁。”

  “跟谁一起来的?”

  “南京板鸭。”

  “是爸爸送我来的。我……”

  “停一下!”她抬头,脸上是不悦的神色,对她的男朋友说道:“你等一会儿再点菜好不好?我问她跟谁一起来的?你说:‘南京板鸭’,别扭不别扭?”低下头,微笑着:“小妹妹你别在意。”

  “是!我的公主,一切听候您的吩咐!”男的说完看我一眼,歉意地笑一下。

  公主轻扬细眉,抿嘴笑了,笑的真美啊。我上前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

  “你是公主,他就该是王子!只可惜他没穿红色斗篷腰佩长剑,又不曾骑着白马。”

  公主听了,抓着我的双手笑眯眯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如此聪慧的女孩子,真像个小天使!——你刚才说是爸爸送你来的?他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一一回答。

  她直起身子,急切地问:

  “你爸爸在九州集团工作对不对?他开的轿车和我们开的是一样的对不对?”

  我一一回答,高兴地问:

  “姐姐认识爸爸?”

  “前天才认识的。方方,你爸爸送你来住着,这么说,饭店主人是你家亲戚?预备着你要住多久?”

  我一一回答。

  公主在思考着什么,右手轻轻地为我整一整上衣的领口,左手也松开,理一理自己的头发,一时无语

  夏莲姐和王子一直看着我俩,她提醒后者:

  “请继续点菜!”

  菜点好了,夏莲去厨房送菜单,我转身跟上,对公主招一招手。走到服务室门口,听见一号屋里有人侃侃而谈:

  “咱们这一带属丘岭地区,各村人们给所有的岭头、树林,这里那里的地场取了名,为的是有个区分。什么葫芦峪、桃树岭、胡子山、老猫屋、西洼、小洼、上河、下河、前坡、南后崖、饽饽石、茯苓地……我猜想,当地人称这北山为清凉山。人民公社期间,小队长分工时肯定是这样喊:‘明天早晨整劳力都上清凉山,早晨、上午送饭。十三亩地瓜争取十天刨出来。半劳力去半截沟子拾棉花……’这山既然叫清凉山,这饭店取名清凉山庄也就名正言顺了……”

  我一离开,王子迫不及待地问公主:

  “你为这孩子愁眉不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爸爸前天去综合庭提出申请,请求法院判决和妻子离婚。丁庭长接待,我在一旁,他曾经说过,只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

  “离婚的理由是什么?”

  “他说是感情不和,无共同语言,不曾说妻子一句坏话。丁庭长问他,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们感情不和,没有了共同语言?他回答,是日常琐碎小事引起的小矛盾,慢慢积累所致……他经过深思熟虑,回答问题滴水不漏,并且对办理离婚手续的法律程序相当熟悉。留下电话号码,他再三道谢后离开。我从二楼窗口向外看,楼前停车场上,白色的轿车旁等候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看得出那是他的情人。我看见他们坐进车里,他拿手帕为她擦去泪水。”

  夏莲开始上菜,又送来啤酒和汇源果汁。

  王子倒上果汁,轻轻推到公主面前,自己倒啤酒,拿杯口轻轻碰一下果汁杯,说:

  “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那年迈的父亲从今天起就不用再去为他的涂料厂操心费力了。既然我是王子,他老人家就是国王。国王应该坐在宝座上,手捋白胡子……红斗篷会有的,长剑会有人奉上,白马在门前嘶鸣……尊贵的公主姐姐你是从哪个王国来的?我有认识您并且和您干一杯的荣幸吗?是否需要按照王室的规矩我应该单腿跪地?”

  “亲爱的,咱们今天是趁着你休班出来玩的,你能不能把工作上的事放一放,把注意力集中到我和这些菜盘子上?”

  “好吧,好吧!找个话题,边谈边吃。”

  “那就谈咱们的新房装修:现在电视背景墙已经做好;强化玻璃墙角正在安装卧室木地板正在做一百毫米的基础;整体浴室已安装调试;乳胶漆第二遍腻子已刮好……七个人一齐忙活,大约再过两星期就能全部收拾好。到那时,请你去考核验收……高兴吧?喝一口?”

  “清清亮亮的一面墙壁下安一个矮柜,放上彩电就是完美的。你听信别人说道,费工时费材料做一面背景墙,真是没事找事!整体浴室是为冬天准备的,早早地安上占一个大空间是不是没意义?”

  “好了好了!我的公主,我换个话题。给你夹些菜,求求你喝口果汁吧!人家许三多一个劲儿的夸它味道好……咱们还是谈一谈离婚案子吧!这关系着小天使的命运和前途。”

  “她的父母真的离了婚,这孩子不论是跟着妈妈还是跟着爸爸只怕从此以后的十年八年里就没什么幸福可言了。等她长大成人,有了男朋友,幸福才会回到她的心里呢。”

  王子放下酒杯,作出倾听的神色。

  “昨天,我通知两位当事人到庭调解。一见那女的我就看出来,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经过了仔细妆饰,十分的戒备和严肃,有准备。调解不成功。这期间丈夫没有横眉立目;妻子没有揭发、控诉,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这和平常见到的不一样。只是带着淡淡的厌恶的表情。财产分割没发生争议,因为丈夫首先声明:所有的存款和房产都不要,只要轿车。妻子吃惊,几次抬头看对方的表情。轿车和咱的一样,新车才六万。十一岁女儿的监护权成了焦点,妈妈说:‘女儿是我的心头肉,我可以放弃一切,绝不放弃女儿!’她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商量。可是,我观察到,她眼睛乱转。我怀疑她只是做做样子。爸爸说:‘我的女儿是我的骄傲,让她跟着妈妈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我一万个不放心!我所以不要存款和楼房,就只为拥有对女儿的监护权。我向你保证她不受委屈,保证她安全,让她经常去看你……’我说,咱们不该放着菜不吃,确实该换个话题了。热菜上来了,举杯!干!东里店朱新理生产的果汁儿真是不错!报纸上说:许三多家盖了新房,他哥哥开上了新面包车。大概就是用了朱总给的钱。——书橱是去家具店里买现成的,还是现场制作?”

  “成品橱没有和门的颜色一样的,所以选好木方和好木工板现场做。贴面板上聚酯漆,这样门、门套、窗套、橱子等木制作都协调一致了。摆放工艺品的搁板用钢化玻璃,边棱全打磨成半圆形……”

  “留下几件明天再说吧!新华书店精装本的《士兵突击》到了,明天你去买一本送给我好吗?”

  王子挺直了腰杆子回答:

  “是!我的公主,一切听候您的吩咐!”

  16

  王磊脸色苍白地跑进厨房报告

  “叔叔,三号桌的拔拔拔……拔出刀子来了!你快去看看吧!要要要……要出大事啊……”

  “什么?哪一个拔出刀子来?”表叔扯下搭在肩上的灰色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

  “就是……就是常来的那个……那个胳膊上有一条龙的。”王磊颤抖着双腿,边说边回头看门口,似乎是害怕那人执着刀子冲进来,空托盘双手拿着忘了放下。

  “知道了。”表叔正在思考对策,表婶快步走进厨房:

  “你快去看看吧,掀了桌子可就麻烦了。上一回打仗的摔坏了八个盘子,六个碗……”

  砰、砰、哗啦!两只空瓶子摔碎了,一片吵闹声传过来,有人高声怒骂。

  各个屋里、草棚子里静下来,多数的人静坐着,几个人出来打探。正在进行的各种议论、叙述、劝说、夹菜、喝汤、端杯、点烟等动作全部停止,绝大多数的客人伸长脖子张着口,屏息期待。

  三号屋不负众望,战事升级,尖叫声、怒骂声、椅子倒地哐当一声,杯盘相碰叮咚声,混合着传出来。各处的人们听到这一些都露出了笑容,七八个人不满足于听听动静自揣摩,从各个餐桌旁迅速地跑到三号门前要现场观摩。可惜那块地方已变成危险地带,接连有一把椅子、一个衣架、一个暖瓶飞出来。暖瓶着地,砰一声爆炸,还腾起一股子热气,跟个炸弹差不多。七八个人迅速往两边躲闪,一个三十多岁穿拖鞋的男人,右手还拿着一双筷子,他弓着腰撤退到五米以外的安全地带,大声说:

  “哎呀!俺奶奶!差一点儿砸到我的脚趾头。伙计们,都远点吧!弄不好就成了五级残废。”

  这时候,表叔把住门框往外看,张着口,瞪着小眼睛;杜师傅左手拿炒勺,右手执铲子,站在檐下朝东看,锅灶上,红火直窜他也不管;表婶跑回服务台,把一个扁平的钱包塞到凉席底下,又压上半箱餐巾纸;玲姐、夏莲、青青姐,从服务室窗口焦急地向外观望;王磊在她们身后,用托盘遮住嘴和鼻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向外看;我和小敏躲进服务台表婶的身旁,我觉着,这里和战壕差不多,挺安全;刘老汉本来在西边的树林里忙着,一抬胳膊把左手里已经拔去脖子底下一撮毛,还不曾挨刀的大红公鸡一扔,大踏步奔过来。那红公鸡侥幸逃脱,咯咯叫着,飞也似地钻到树林深处,你就是千呼万唤它也不会回来了。黄狗看见刘老汉大踏步往东走,朝着东边汪汪叫几声。西边棚子里的客人,都看着刘老汉的后背。刘老汉进三号屋,粗喉大嗓喊一声:

  “都听我说!”闹得不可开交的七八个人楞一下。一条龙面色干黄,轻轻放下高举的椅子,他的刀子还扎在杯子、盘子中间,他忘了用;一个大光头把抓在手里的一瓶啤酒,慢慢放在桌子上,低头看一眼坐在地上抱着他双腿的小老头儿;另外几个抓着胳膊揪着领子的人们也分开了。大眼小眼都看着刘老汉。

  刘老汉抓起围裙擦擦手,看看一条龙又转眼看大光头:

  “俗话说:‘吃饭望饱,打架望拉。’我刘老汉说句实话,都是乡里乡亲,有话慢慢说,有事商量着办,强起动手动脚。那个……那个前坡的马成群从鸡棚里跑出来截住狗剩,说他在背后乱嚼舌头。狗剩骂了他一句,他就一棍子下去……110来,把他关进去半月了还没出来。要是不打仗的话,谁去抓他呀?他本来每天早上风雨不隔两个荷包蛋,进去以后谁给他做呀。他整天提溜着裤子那腰带人家还不一定哪一天给他……他老婆今年才二十八出头儿,没有一男半女,你说让她等呀还是不等?”

  一条龙想一想,首先恢复了霸气,大喊一声:

  “服务员,来收拾干净!”

  大光头也不示弱,跟着发布命令

  “上啤酒!”

  坐在地上的小老头儿,见事态迅速向好的一面发展,松开手不声不响地站起来。

  表婶后面跟着玲姐、夏莲、青青,王磊试探着进来,怯怯地挨个看参战人员。屋子小,容不下这么多人,一条龙大光头他们出来一站。近处的观众慢慢归座,意犹未尽。客人们都知道服务员正在打扫战场,需要开水的没叫喊;需要啤酒的没吆喝;该上馒头的点上一支烟吸着等一等。人们的食欲普遍降低,现在该议论一番了,曾经去现场观摩的人最有发言权,带着遗憾:

  “不是很激烈,没下狠心……”

  “鸡斗鸡斗,杀鸡熬肉……”

  “那小子自打从学校里回到村,从来不干正事,和几个臭味相投的欺聋哑人,踹寡妇门,掘绝户坟……也不知道给岭东的支书帮了一个什么忙,被支书奉为上宾。从那以后,他贴上去,下点儿本钱,把铁矿弄到了手。”

  “狗咬狗,一嘴毛……上一回在杏花村看一场好戏,就因为一个烟头儿扔到了别人的桌子底下,七八个人打起来。那家伙,真打呀,酒瓶子砰的一声碎在头顶上,椅子咔嚓一声抡到脊梁上……110一到门口,全都归位端起酒杯来。110问:‘刚才有人报警,是谁打架斗殴?’挨了一瓶子的那人笑着说:‘这里没事,都是守法的公民……’”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开铁矿整整三年,听说,一年以前人家就是百万富翁了。”

  “那个大光头手下十几个弟兄,上下八里沙场都是他包下的,两台装载机一住不住地往车上装,一天就卖好几千。昨天我经过三岔口,看了看,原来平坦坦的细沙滩,现在落下去了好几米,剩下一片片的石头蛋……他发了大财,可是苦了河两边的人家,原来的高产稳产田大减产,麦子至少浇了四遍水,玉米到秋收至少得浇五六遍,各家菜园里的水井全都焦巴干,柳木底栏都露出来了……”

  “能冲的就往前冲,能杀的就往前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这些人都不是善茬儿,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

  “他开矿三年了,还想霸着不放手。现在又冒出一个人紧盯着,找那在矿上干活的人,问这问那,一天发几车?一车装几吨?都一一的记在本子上……”

  “桌子没掀,还留着情面——都是在外面混的人。”

  “还好,没闹大。闹大了,派出所来人,一看领导您在这里,少不得过来请示。”

  “老汉子真是多管闲事!这不,没得可看了。”

  王子问:

  “我的公主,你认为《冰山上的来客》、《高山下的花环》、《士兵突击》哪一部电影最好?”

  “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

  表叔在厨房门外站着,低头盘算。那曾经坐在地上的小老头儿,一拐一拐的找上前来:

  “兄弟,损坏的东西我陪!这是二百元……收下收下!饭费有人付,不会少你一分钱。只求你一件事,所长来时,不问就别说。问时别跟他细说拜托拜托!”说完,慢慢转身回三号,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一个年轻人伴送刘老汉西去,边走边拍后者的脊梁。亲热得有些过分。老汉没因为这少有的礼遇而忘了正事,走到树下左右找寻,自言自语:

  “哎!大红公鸡哪里去了?挨了一刀的公鸡还能跑了不成?”

  三号屋里秩序井然,一条龙正在讲话:

  “干什么有干什么的难处。兄弟,开矿不是件容易事,想当初修路、买青苗、剥毛土费了我十万元和半年的功夫。三年的期限是快要到了,我要是想继续承包,铁矿还是我的。我有优先权,优先权懂不懂啊?今天这场合不适合谈事,今天是你请我吃山鸡的,你不该说什么‘三年河东转河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对不对?王主任。”

  小老头儿赶紧接上:

  “咱们能坐在一起喝酒就都是朋友,千万别伤和气。人长钱短,和气生财。打起来只能是两败俱伤,要是传出去各人脸上都不光彩。”

  大光头站起来说:“刚才是我的不是,哥哥别往心里去。今天请客本意是为了好,其他的改天再说。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的日子长着。来!我敬酒,咱们干一杯!”

   王子来结账,我急忙走出屋,看见公主正坐进白色轿车。她朝我摆摆手。

  17

  下午,从南方涌来大片云彩,表婶见状招呼大家一起去收拾晾晒的衣服、床单、抹布等。

  雨来了,带着一阵清风。人们站在屋里往外看,远山近岭、树林梯田,都被白茫茫水汽、雨幕包容。看天上,一块块大云彩散了,散漫得十分均匀且无边际。雨线斜下,四周一片唰唰声,酣畅淋漓,还有点从容不迫的意思。平地上开始积水,深至一二十毫米后不再上涨,雨点撞击水面,水花丛中生成千百个半圆的映着天光的气泡儿,大的如半个乒乓球,小的如半个葡萄,多数的随生随灭,少数的随风飘移,随水流前行,也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新生替代了。屋檐上下来的水不分滴,好像一条水晶链子

  刘老汉带着六角形的苇笠,用塑料布盖好劈柴,刚躲在五号草棚子又突然跑出来拿一片纸箱板盖到鸡笼子上。表叔远远地看见了,嘟囔一句:

  “一会儿就宰了,他还去给它遮雨,真是多次一举!”

  两个小时后,雨慢慢停了。薄薄的云彩继续北上,太阳在云彩后面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看见时也不刺眼,像个金盘。玲姐指教我看太阳上的一颗黑子,它恰似大茶盘中的一颗西瓜籽儿。我问:

  “玲姐,太阳上的黑子是怎么回事?”

  “那是太阳表面的气体漩涡,温度比周围区域低,咱们从地球上看像是太阳表面的黑斑。这种现象也不是千儿八百年的事了,多少多少年以前就有文字记载了。”

  既然很久以前就是那样,我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大雨后的树更绿 ,草更青,空气清新。同时给我们增加了一份工作:停车场上存了不少水,刘老汉和王磊拿着铁锨去挖沟排放。

  六点半以后,陆续有客人到来。三个姐姐和王磊这屋那屋忙得脚不沾地。

  一辆鲁E黄牌大客车开过来。自动门开启,一个接一个下来了三十多个人。几个男人跑步去了厕所,另外那些人,有的东张西望,有几个找处石台坐下点上香烟,一人对他的邻座说:

  “天天在钻台上,看四面都是海水——真没意思!你看看这里,处处青翠欲滴,要是在这里钻探该多好……”

  邻座笑着说:

  “夏师傅,这个地方不是最佳地段,咱们干脆去漓江岸边安下一个钻探平台。可是,这里、那里钻上一年,除了岩石、沙砾没别的,你说有啥用?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神仙难两全。’”

  一个人夹着黑色小皮包去了服务室。

  又有七个女的,岁数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律裙装,差异都在头发上:有的染了发梢,有的烫了卷儿,有的又染又烫,有的拉了直板儿……她们趁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开始习练舞艺,引来同车的十几个男人和站在屋前的几个男人的注目。那七位平时一定是经常操练的,配合得十分默契,轻声的一个口令,立即排出单列纵队,排头掌握节奏。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舞,动作如下:虚抬左手翘兰花指抬至头顶平,右手反转摆动拢四指由腋下轻抚至臀部,眼睛先向左看,又向又看,带着期盼和无奈的神情,腰身轻轻扭动,双脚尖接地,脚后跟跟随节奏踏动,膝内侧相互摩擦……

  二号门前近视眼白居易看得如痴如醉,自言自语道:

  “我的天!我看清了她们的秘密所在。”

  过冬仙立即提出异议:

  “你净瞎说!她们都穿着裙子,你怎么能看得见?就是掀起裙子来,里边还有裤衩子呢。”

  白居易咬紧了后槽牙,说:

  “你给我滚远一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要是再开口,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这一严厉的警告没起任何作用。过冬仙乜斜着眼又开口说话,口气带着轻蔑:

  “你何不前去交流交流呢?没准儿能和那领头的美眉颠倒黑白、混淆上下发生 呢!”

  警告撤除,白居易不看过冬仙,却给了正面回答,语气相当平淡:

  “你是冬天里的蚂蚱,有长翅子,不会飞;会蹦跶,蹦跶不了多久。你知道的实在有限,那样的情形只有在美国才会发生。美国人情感泛滥……”

  过冬仙靠前一步,探着脖子温馨提示:

  “你应该自信一些,应该相信自己的实力!你不是自称‘山东一流的诗人’吗?年轻的诗人应该有一些特殊的机遇,泛滥的情感应该找一处和平的港湾,多情的四眼男人应该去找那多情的有指挥才能的女人!”说罢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举起右手,扎撒五指,“啊!一见如故,泪眼迷蒙。火花飞溅,欲醉欲仙。仙女下凡……情深深、雨蒙蒙,远近高低各不同。劝君更尽一杯酒,道是无情却有情。”睁开眼气呼呼地说:“这些话我都替你提前说出来吧!”

  近视眼白居易正在思考,无暇顾及过冬仙如何说道。他举双手向天,昂首哀怜怜祈求:

  “天啊!赐给我一份智慧吧!”

  七个女人在继续,排头说着节奏:

  “滴、滴、打、滴、打、滴、打,滴、滴、打、滴、打。”向右转,变换队形,后六人双双相对,左手相接……

  表婶吩咐:

  “青青,领着王磊去把五号六号棚子收拾一下!把老杜的铺盖卷儿拿到石台上。”

  小敏说:

  “二姨会跳这个舞,她们用录音机放着歌曲……”

  白居易拍手扭腰,跟随舞者节奏吟到:

  “我心里很难受呀

  我心里很难受

  三十来岁风情万种

  却没人来挑逗

  看看这好身段呀

  这细皮和嫩肉

  你要是大胆走过

  我让你亲个够

  那青春年华

  似流水难挽留

  染发节食又做面膜

  人比那黄花瘦

  我心里很难受呀

  我心里很难受

  你要是大胆走过来

  我让你亲个够

  ……唉!”他站稳,看着脚前,垂了双肩,自言自语到:

  “我心里很难受!”

  过冬仙咽一下口水,嘟嘟一句:

  “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胳膊就和那藕瓜子一个样,手指头就像那葱白儿,真谗人!”说完转身进了屋。

  屋里一人叫道:

  “白居易同志,你麻利进屋吧!别再抛洒青春、浪费感情了!再这样下去,你越来越瘦且不说,重要的是把咱们集团的脸面都给丢尽啦!”

  18

  各个桌面上点的菜差不多已经上齐,零碎的加菜杜师傅应着,表叔边擦汗边走出厨房。刘老汉看见了就走过来。表叔扭头看他,吩咐着:

  “回去歇着吧!明天早来,把案子上的几把刀磨一磨!”

  刘老汉答应:

  “明天一定早来,一磨就好。王……王磊他爸有点儿事想和你商量,他来了好一阵子了。”

  “他在哪里?”

  “在西边劈木柴呢!”

  “你知道他是为啥来的?”

  “他翻盖旧房,说是钱不够了。他想……想求你借些钱用……”

  “他凭什么来找我借钱?我这儿又不是银行。你也天天看着,有几个是现钱结清的?多数是签个名字,等以后上门去要。你叫他过来!我听听他怎么说。”

  表叔说完进服务室,刘老汉急忙西去,不一会儿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见。那人高个子,宽脸,胡子拉碴的,见面直搓手,口称:“马老板。”马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眼,没应声。

  我看看他的脚,脚上穿一双旧轮胎皮子做成凉鞋,鞋上沾了些灰色的水泥和白色的石灰,脚趾甲厚且变了型,像灰色的树皮。

  “老王,有啥事说说听听!”表婶温和的态度弥补了表叔的冷淡。

  玲姐拉一把椅子给老王,其他的人有的站,有的坐。

  “马老板,是这么回事……”

  我坐在沙发椅上,看着他的嘴,听着他说的话,他的事情我听明白了:前些天,老是下雨。老王家的房子年久失修,耐不住雨水侵泡,竟然倒了一面山墙。所幸无人员受伤,只是砸到了一棵梨树而已。雨停后,兄弟们帮着他重建,就此机会把房子加宽两米。人搬到小西屋里住着。第一天,拆旧房,第二天铺地基,第三天用空心砖垒至檐平。就在这关键时刻,行政执法局的人来了,说:旧房改造必须提前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待批复后开始建设,你们无视国家规定,没经过许可就开工建设,是违章行为……三个身强力壮的年青人上前就拆,老王求也不行,拦也不是,哭着去找村委主任。还好,主任有面子,不拆了,临走扔下一句话:快去办手续,我们明天还来,再敢垒一块砖就立即拆下来,处罚通知书上还规定着几天的期限。交上两千元罚款,又去建设局递交申请,回村里又集合起十几个人,刚垒上一层砖,那三个年轻人又来了,和上次一样一言不发上前就拆,老王拦住理论:申请交上了,两千元罚款也交上了,条子在这里,你看看!干啥又拆啊?讲不讲理啊?一句话惹恼了人家,其中一个冲上来就是一巴掌,幸亏村主任来的及时,第二巴掌才没扇上。老王委屈的不行了,话也说不出来。村主任求情,先详细说明情况,那被砸断了的梨树就是证明,又指点矮小的西屋,说七十五岁的老娘就躺在窄窄的土炕上。又保证手续一定照章办理,求求各位让他盖起来吧,小户人家不容易,这雨季里十分煎熬……当天中午村主任勉强留住他们,村口的小饭店里坐一坐,喝了几杯啤酒。领队的说:我们是照章执法,从来不做出格的事,执法办案大半年,从来没办错一件事……城区范围内已经把违章建筑扒倒了上百处,你们应该知道那挖掘机的厉害。省领导说,要严格执法,县领导说要为县城建设把好关。我们就是本着为社会服务的宗旨去行动……村主任说:实际情况我都跟各位说清楚了,现在正是雨季里,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真的要等手续批复下来再动工啊?那要是半年以后才批复,叫他家怎么过?领队的说:现在没法办,过些天看看再说,这两天检查得紧,咱们书记进出时只要见一处在建项目就立即打电话过来,问他们是否手续完备?是否符合城市建设规划?书记现在就是专管修路和盖房子,再就是大片大片地砸房子。

  十天后,也就是今天,村主任跑动得有了结果,准许老王找个晚上悄悄地盖起来。可是,这十天里,老王的钱支出去不少,原来盘算着差不多的存款现在已经不够了。没奈何,低着头来到清凉山庄……

  老王在叙述当中,相当的啰嗦,重复了许多没用的话,有时说着说着竟忘了下边是怎么着。幸亏他已经跟刘老汉说过一次,刘老汉见他忘了词,就赶忙提个醒。这期间,天黑了,各处的电灯全亮了。表叔尽了最大的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开口打断他,只是来回走动,旁观者对当事人那份常有的同情和安慰也就省去了。他只对表婶说一句话:

  “把王磊这个月的工资交给他!”说完,走出去和熟识的客人打招呼、说闲话去了。老王听清了表叔的话,转头看看刘老汉,刘老汉看看表婶,低下头。

  有两个客人过来结账,表婶拿单子计算,菜、酒、饮料、香烟等一项项合计起来。没成想他俩争着付钱,两沓钞票拍到台面上,说话声音之高,棚子里的客人也能听得清……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他们,表婶招手叫老王过去:

  “我把王磊下个月的工资也一块儿交给你!你在这张纸上签个名字!”说完,拿出钱放在台上,推到老王面前。

  老王的大手抖抖地拿支细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拿过钱来一张张数过,捏在手里,笑着说:

  “好!好!”走出门去,灯光下他看见王磊站在一号门前,于是,叹一口气。他明白,刚才他对大家讲的话,他的儿子全听见了。

  白居易喝了不少,从屋里出来找不着厕所在哪里,他走到厨房窗口西,朝着墙根撒尿,站不稳,竟然用头顶着墙。过冬仙往西走,我以为他是去照顾诗人,不是。他溜溜达达去了六号棚子北,朝棚子里探头探脑。

  八九个人本来有说有笑,见有人过来,好几个人抬头看。有指挥才能的女人冷冰冰问一声:

  “你找谁?”

  “我……”过冬仙随口说:“我看看你们的酒喝完了没有。”说完,转身回来。

  19

  第四天,爸爸来到清凉山庄,坐在长沙发上和表叔说话。

  “爸爸,你今天来接我?”我扑上去,惊喜不已。

  爸爸爱怜地看着我:

  “不是!等我忙完了以后再来接你!”

  “那……你估计还要忙几天?我……”我还想和爸爸说几句话,可是,表婶过来抓住我的手,差不多就是拖着我出了屋。

  她说:

  “方方,牵牛花开了,我和你去看看吧?花是粉红色的。”

  我把手抽回来,抬头看着表婶的眼睛:

  “可是,我现在不想看花呢!”

  “你跟我来!我问你一件事。”表婶往东走,三号的门开着,他就走进去坐在椅子上。

  我进三号,木桌子又大又圆,圆玻璃下面的滚盘看得清清楚楚,薄薄的白色塑料桌布平展展的,我用手推动玻璃,它轻快地转起来,刚想停下,我再推一下,它又转。挺好玩儿!张秘书曾经说过它好用,果然如此。

  表婶看着我轻声问:

  “方方,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你喜欢和爸爸在一起?还是喜欢和妈妈在一起?”

  我不再去关心圆玻璃是否还在转动,我发现,我正处在一个极为不妙的境地里。爸爸找个理由送我到这里,原来是为了不让我看见他俩怎样吵着闹着离婚。父母离婚的孩子在学校里没人同情,老师和同学都会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没人同情,心里悲苦异常的孩子都会变得十分警惕和好斗,为了一点点小事,也要全心全意去计较,不惜精力和时间,一定要弄清是非曲直。不至于生气的时候生了气,不至于恼怒的时候竟然怒不可遏,谁如果无意中说出离婚这两个字,第二天,他的方凳就有可能折了一条腿。遇到这样的事,老师从来不认真调查,轻轻地说几句,换一个就算完事……是呀!如果爸妈离婚,我跟着谁呢?我的眼泪落下来,我觉得浑身没力气。幸亏表婶在密切关注,不然我会坐到地板上。伏在表婶怀里,我大哭一场,表婶一会儿抚摸我的头发,抚摸我的脊梁,一会儿给我擦眼泪一会儿给我擦鼻涕,给自己擦泪。小敏不知何时也进了三号,抓着我的一条胳膊,还试图看看我的脸。她没问我这是为什么,过后我才明白她早就听说了我爸妈要离婚的事。

  我知道我没有能力阻止他们分开,我知道我的那位公主除外,就没有人特别喜欢我。她曾经抓住我的手,那时,在她的注视下,我就像鱼儿在清水里游动一样的幸福,就像鸟儿在晴空中飞翔一样的快乐。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想妈妈,不知道她现在在工厂还是在家里,我知道爸爸在和表叔说话,我不知道就在我大哭时,他站在三号门口看着我流下了眼泪。

  表婶得不到我的答复,就认真地提示:

  “跟着爸爸比较好。一个女孩子,需要一个好爸爸保护着。”

  爸爸开车回去了。我想,他这次来,就是想对我说上面这句话。

  从这一早上开始,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天不似昨天那么蓝;西岭上的树木不如昨天那么绿;路边的草不如昨天那么青。而且别人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离我近的人看我一眼啥也不说,是怕我听见了心里难受。离我远的人,都在谈论我爸我妈,说他俩如何如何,说我是个没人喜欢的孩子。我虽然听不见,我看看他们的神态,就明白了。我忘了我是祖国的花朵,似乎是也可否也可。我竖起耳朵认真去听我所能靠近的人们的谈话,我就是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评论我家的事。我有意无意地走近各个门口、窗口,我想看一看围桌而坐的客人当中,我的公主是否也在,我想和她说说话,问问她我该怎么办。

  20

  中午,开进山庄的第一辆车是白色的面包车。车身上贴着彩色广告,灿烂灯光下有十个大字:光明灯具,照亮你的前程!先下车的两个年轻人站在侧门前迎接从车上慢慢下来的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车里还有两人,一人提醒:

  “老师您注意头顶上!慢点儿……慢点儿!”

  五个人进了一号,也没像一些客人那样谦让,老师直接去坐在北边,其他人随便。

  夏莲递菜谱请客人点菜和酒水,她拿起纸笔准备记录。

  坐东边的人接过菜谱,问:

  “小姑娘,可有专门为贺寿准备的菜品?”

  “有!有一道甜品就叫延年寿羹,有四喜丸子。我们还可以去为您订做生日蛋糕……”

  “好啦!你先去准备这三项,把纸笔给我!其他的热炒、冷拼、汤菜我写清楚。还有,上白酒!要金六福!”

  夏莲答应一声离开。

  “灯具店老板,”坐西边的人开口,“我点一个麻辣鸡丁!”

  “麻辣鸡丁……我说,你这样称呼,让我想起日本人的桔梗店老板。当着咱老师的面,你就称呼我‘班长’好了,劳动委员同志。”班长没抬头,菜名写得龙飞凤舞。

  “很好!”老师摸一摸刮得光光的下巴,笑嘻嘻地问坐在南边的人,“张平你是体育委员吧?”

  这人没来得及回答,和他并肩的另一个人赶紧声明:

  “我是一组组长!”

  你点一个,我点一个,菜单子交给厨房,班长眨巴着小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开始发言:

  “老师,前天校领导请您吃席,我们不敢参加,他们那是给您暖寿……”

  “啥叫暖寿啊?”一组组长提问。

  “暖寿是什么意思你都不知道啊?暖寿就是提前什么什么……预热一下子,预热你懂不懂啊?……冬天,早上起来要想发动机器,需要预热,水箱里加热水,油底壳用火烤……”

  “班长,你这个圈子绕的太大了。我们明白了,继续继续!”劳动委员是个急性子人。

  “昨天,您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给您祝寿,同学们没资格上桌。今天我们请您来清凉山庄,是要给您延寿!这大热天里,到这里是再合适不过!哎!各位,延寿需要解释吗?延寿就是……”

  “延寿谁不明白啊……”老师笑容满面,也可以说是皱纹满面。“说的好!”老师一边说话,左手慢慢伸进裤子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掐出一支烟卷儿点上。

  体育委员悄悄地用手指戳一下一组组长的肋条,示意他看老师的动作,嘴上接话茬儿:

  “老师,班长同志十天以前就通知了我们几个,就他一个人记得你的生日,真不枉你几年的栽培。”说完拿出烟盒,先取一支探身放到老师面前的桌上,又散给各位同学。大圆桌面中间高,周边低,老师面前的烟卷儿往边上滚,他伸手把它拿起来,夹到右边耳朵上。

  这是我的一个重大发现,我马上去找小敏,我要考她一考,我问:

  “小敏,耳朵除了听声音以外还有什么用处?”

  “钻上小眼儿挂坠子、戴金耳钉……”

  “挂坠子?对,这算一项,还有呢?”

  “还有……戴口罩时,细绳挂在耳朵上,戴眼镜时弯腿儿钩在耳朵上,耳朵上还可以夹住一支铅笔或一支圆珠笔或一支烟卷儿……”

  “停下吧!真没想到这耳朵另外有这么多的用处。”

  一号开始上菜,停车场上又停下三四辆轿车 。表叔手打凉棚儿朝大路上张望,又有一辆面包车开过来,他满意地进了厨房——蛋糕店的送货车到了。

  王磊捧着生日蛋糕进一号,揭开顶盖,二层上,奶油做成的一副松鹤图,引得大家齐声叫好。夏莲手捧一束鲜花来到老师东边,恭恭敬敬地说:

  “生日快乐!”

  “谢谢!”老师接过鲜花仔细看花朵,“这都是真花呀!想不到!乍一看还以为是塑料花呢。嗨嗨……前些年,市场上多的是假花,用绢布做成的红花、黄花那真是逼真,用手指甲掐一掐才知道是手工做的。”

  上四样凉菜,体育委员开白酒,老师学生亲如父子,一块儿敬两杯,又单个敬两杯,那才是:‘菜从天上落,酒向耳边筛。’等汤菜端上桌时,两瓶白酒喝完了。

  于是,放下筷子,以谈话为主。五个人点上五支烟卷儿,蓝色的烟从门口窗口贴着上框飘散出来。先说灯具店的生意,班长说:

  “本人没什么远大的目标,没准备冲出山东走向全国,马马虎虎的弄个全省第一就满足了……”

  一组组长问班长:

  “给回迁房供货结账了?”

  班长皱着眉说:“本钱还没拿回来了呢,很难办,不喂上点儿不往外吐。”

  体育委员说:

  “洗衣粉是家家必用的,要想造出名牌产品也容易。同乡印制的包装袋子真正的厂家技术员见了也不怀疑。”

  班长说:

  “造豆奶粉的小工厂大门紧闭,从门前经过的人谁也想不到这里是个工厂,人家进原料、送产品都是在晚上忙活,工商税务方面对此一无所知,他不用上交一分钱。”

  劳动委员突然冒出一句来:

  “我听人家说,咱们县城从空中看,像是发生了大地震,一片片拆到的楼房,推到的平房和四川的汶川很相似。”

  “说这话是过分夸张。”体育委员看也没看劳动委员,拿筷子夹菜。

  “怎么就过分夸张了?”

  “旧城区改造是每个城市都要经历的一个过程,说这话的人对咱县的旧房拆除有成见。不过,他这样说,算是一种委婉的表达,有人直接说:‘一次就想改造十几片,太没数了,简直是自不量力。’我赞成这种做法,这叫大刀阔斧,这叫超前意识,拆哪片,何时拆,预计多长时间完成设计、建设、回迁,都是经过了认真的研究和论证的……”

  “什么破超前意识?稳扎稳打不是更好吗?今年拆五片今年建起来,明年拆五片明年建起来……正在使用的楼房和平房拆除了当年建不起来,那就不应该拆,那是浪费,那是犯罪。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才符合咱们的社会需求和经济实力,才是切实可行的……”

  “行啦!这事不用你俩争辩。”老师开口止住,“这场辩论已经明里暗里进行了多日,孰是孰非十年后自有定论。或者被所有人所忘却。喜欢脸红脖子粗地和旁人辩论的,早就又找着了好几个时鲜题目。按照惯例,他们不会记住从前曾经关注的事。现在争辩没意义。刚才提到了汶川,这让我想起了唐山大地震。”

  “唐山大地震是哪一年发生的?”体育委员把与持不同政见者的辩论放一放,开始关心唐山。

  “是一九七六年夏天……唉!那一年真是多灾多难。”四个年轻人知道老师要有一个长篇大论,静静地等待着。上面的一句话就像京剧中的叫板,大唱段就在下面。“唐山大地震转眼间十几万人遇难,惨不忍睹……后来,有人拍成一部电影,叫《蓝光闪过之后》。你们看过吗?……有时间就上网搜索一下吧!当时,据从北京来的地震研究专家小组宣称:咱们县正处在一条南北走向的断裂带上,最有可能发生大的地质灾害……于是,预防地震成了全县人民的头等大事,各个公社全都成立了防震抗震领导小组,督促各村村民家家建成防震棚子。多数的是用木杆子支架、用玉米秸子围成墙,用麦秸打成苫子披顶,再盖上一层塑料布,个别的把木头床抬出来,顶上弄个小拱棚。我那时在联中读书,我们的教室都是用石块垒成的墙,抗震能力低。为防万一,校长下令把课堂搬到河边的树林子里。我们排起长队背着书包,扛着凳子去了,一个个高高兴兴的。树林子里凉爽,学生们可以一边听讲,一边把两个脚丫子埋到细沙里。美中不足的是那些小叶杨树、柳树上毛毛虫太多,他们不停地吃不停地拉,黑色的粪便有绿豆粒大小,每每会落到我们的头顶上、书本上。知了停一会儿叫一阵子停一会儿叫一阵子,吱吱的真烦人。

  “毛 就是那一年九月九日逝世的,噩耗传来,犹如晴天霹雳。校长老师们交头接耳都不敢大声传说,我看见他们都流下了眼泪。我就想:天塌下来啦,往后可怎么办呢?大喇叭开始播放哀乐、发布讣告,人人都戴上了黑纱。一天从早到晚心慌意乱的,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开追悼会那天,雨一直在下,上万人整齐地排列在会场上,全都是白色上衣。大喇叭传出北京的声音,王洪文同志讲话。后来,他犯了错误……唉!不提他也罢。往后的日子里,人们都垂头丧气的,都不愿意抬头看晴美的天空,因为在片片白云下,从台湾飘来的大气球正缓缓移动……”

  “台湾气球?”一组组长直着脖子张着口。

  “是台湾气球。那时候台湾天天嗷嗷地喊着要反攻大陆,经常趁着月黑风高之时派特务摇着小船儿来侦察。他们站在金门岛海滩上,把特制的仓囤大小的气球里放上宣传品——照片、小册子等——充足氢气,用细绳扎紧口,看看东南风吹来,就一松手。大风吹着,大气球无声无息地前进,五天后,有的就飘到了咱们的头顶上。那情形真是让人心慌,抬头向天,有时能看到四五个,篮球般大小,白白的,怪吓人。有的气球遭遇大风或暴雨落到山林里或是庄稼地里,被什么一戳一碰就破了。里面的照片、小册子都是防水的,轻易不坏,上面的字都是繁体的,好多不认识,大体意思我们能弄明白,就是说台湾怎么怎么好。照片上都是些街景、山水……一大堆东西送到革委会,主任把相片、小册子送往公社,破气球片不收。我们把气球片撕扯开,找长条子接成环,一端挂在肩上,一端蹬在脚底,一走路一拉一拉的,好玩又省劲。小片儿的也不浪费,双手抓好扯平,蒙在嘴上,一吸,闭嘴,一拧,吐出来就是个小小气球儿,用这小小气球儿磨磨腮帮子,磨磨手面子,吱吱地响。磨够了,一捏啪一声……台湾人大概早就想到我们会这样做,提前在大气球上涂了毒药水。我们玩够了,谁也没料到,第二天早晨,嘴唇都肿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像猪嘴。这还不算,一个嘴角上起一个疮,一张口疼得很,气得我们得空就小声骂,骂了十来天。老师知道了,早晨的朗诵课改为默写,学习委员抱一叠子作业本去交老师,喊报告时都变了腔儿……”

  “老师!那气球上不是涂了毒药水,那是……”劳动委员想给老师纠正错误,却被体育委员毫不客气地截住。

  他说:

  “我敢百分之百的保证,那气球上确实被涂了毒药水。他们就是不怀好意,他们就是想毒害我们青少年。你还怎么着啊?”他瞪着眼,前一时积存的怒气,借着这几句话发散出去一部分。

  一组组长一看劳动委员直起腰,瞪起眼,马上积极提问,以便转移那急性子人的注意力:

  “老师,您给我们上课时,怎么没讲这一段呢?我早就听说胶南的民兵曾经抓住了几个特务,缴获了电台,周总理奖给他们六支冲锋枪。大气球的事只字不知。”

  “是呀,我从前怎么忘了对你们讲一讲呢?”老师挠挠头发。“我想想……我……那时候我年轻,眼睛只往前看,给你们描绘美好的前程和幸福的未来。已经过去的事没心思去想。现在我内退了,有了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出来进去昏昏沉沉、四肢无力,又常常是一个人坐着,就自然而然地回想过去。经常的由别人的一句话或眼前的某件东西,一下子联想到几年前、几十年前的一段经历。这就是年轻和年长的不同。这是说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同样,你们年轻人和我们年长的对同一个事物的看法也有很大差别。譬如:这清凉山庄的‘清凉’二字,在你们想来是大热天里光着膀子还在流汗的时候所渴望的‘清清凉凉’。我和你们不一样!在我看来,这‘清凉’俨然就是‘凄凉’呢。‘凄凉’往下延续,就是‘妻离子散’。再往下不远,那就是‘残垣断壁’。既然只剩下残垣断壁,就无从谈起那美好前程、幸福未来……哎!今天这是你们几个给我延寿呀,你看看!我这都扯到哪里去了……嗨嗨……”

  一组组长把视线从老师的脸上移到班长的脸上。班长低下头,看看面前的菜盘子,正对着他的一盘四喜丸子尚有一个完整的。他伸右手,用力转一下圆玻璃,四喜丸子转走了,一盘红辣椒炒肉丝转过来。他拿起筷子夹一片辣椒塞嘴里,慢慢嚼几下,眼睛看着盘子,好长时间没眨一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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