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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花园·读来读去
小记：
这是由来以久的文字。把久远的想法变成文字，是愉快的，也是艰辛的。为了这些文字，我已经付出了10年的劳动。这些文字是我从十三岁开始到现在整整十年的阅读记录。其实，在已经过去的四年里，我已经在断断续续的地写----这些文字里的部分，曾经以书评的形式在许多报刊发表过。现在，它们只是一次总结和继续。
我想做以下交代：
二、它涉及了六十位作家，每位作家的评说控制在三百字左右。
三、所涉作家中外皆有，中国作家仅限于现代。
四、所涉作家的主要作品，我都认真读过，篇后注明主要阅读书目。
一余华
他的隐忍让人感到惊讶。死亡是他的宗教，鲜血落满了通往信仰的道路。他的小说里充满了暴力，没有拯救，更没有答案。他的笔是冰锥，他写残酷，但从不为之动容，仿佛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迷恋。他不是用感情写作，笔下是一条冰河，看不见水的流动，也觉察不到他的激情。那是一个江湖，野兽和魔鬼出没其中。那个世界在北极圈以北。不要妄想在他的小说里找到自己的真实影子，但里面行走着的的确是人，一些没有影子的人。影子已经被他剔除，因为他想让我们看清，鲜血里映出的人的样子，人的兽性疯狂和残忍，人被他冰冻之后的形状。
那是标本，给每个人看的标本，什么兄弟恩仇，什么柔肠寸断，什么地老天荒，什么舔犊之情，什么朋友情谊，都在这里作废，都化成了青烟一缕，那也绝对不是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的青烟，我们只能看到烟雾里的魔鬼，那魔鬼就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身体里没有觉察到的隐秘力量的放大。
他的作品里有川端康成的清澈，有卡夫卡的阴冷，又有福克纳的沉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磅礴大气。这些大师，正是他喜欢的作家。在他的小说里，我们能找到很多作家的影子，但从气质上而言，我觉得他更像一个叫布鲁诺·舒尔茨的波兰作家。
（《余华作品集》（三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3月版，定价35元；《余华文集》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二玛格丽特·杜拉斯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她是一个内心敏感而痛苦的女人。她有茂盛的野心。
她的每一篇作品都是在写自己。她最有名的作品是《情人》，王道乾翻译的版本最好。那是她最好的书。她写绝望、死亡和情欲，写历史和回忆，女人的苦痛。她惟一写不好的就是男人。
这是一个神经质的作家，爪子像猫一样锋利，感情像河流一样宽阔，流在穿越贫瘠的自己的航道上，伤痕累累，但不会为谁去改变，外界也无法将她改变，爱情对于她形同虚设，但又不可缺少，爱情的存在对于她，只是一个累赘。她属于黑暗，也只有在黑暗中，我们才能将她读懂。她把感情的纤尘撒在黑暗之中，让我们在黑暗里触摸和呼吸。
因为固执和决绝，她的作品有一种刀的锋芒般的俏丽的美，但算不上伟大。伟大是缓慢的，甚至不需要兵器，就可以击毙对方。她的作品不是，她的作品更像是一种病毒的折磨，像一口饮下一杯烈酒，有时是慰藉，有时是痛上加痛，看你是什么心境。
用匕首一刀一刀地划，无休止的痛楚，无休止的划割，久了，就会贫血，甚至厌倦。
（《杜拉斯选集》（三卷）作家出版社1999年10月版，定价42元；《情人》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12月版，定价14.2元；《杜拉斯小丛书》（四卷）漓江出版社1999年7月版，另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有杜拉斯作品16卷。）
三福克纳
他们在苦熬。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
福克纳是一条密西西比一样的大河。没有尽头，没有源头，没有岸，没有喧哗。它是沉稳的，它不简略，他只会让故事变得繁复，一种充满机智和力量的繁复。他的沉稳更像沉默，他是一个习惯沉默的男人，抓住了它，也会让人感到恐惧，因为他的不动声色。因为沉默，时间在他的世界里来去迂回，没有声响，就像没有风，但我们能感觉到它沉实有力的脚步。
他的作品里没有华丽，它只是一块生铁，没有锈迹，也没有光芒。
（《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11月版定价18.40元，《我弥留之际》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11月版定价13.80元）
四顾城
顾城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最喜欢他的一首诗名叫《雪人》。
顾城是现代文学的一个异数，他是惟一的。他懂得汉语的美，能让语言不染纤尘，变得透明，却又能在透明里投下一种生气。这种美，不是华丽，也不是优美，它只是干净，纯洁，是一种单纯得以致使我们感觉纤细的天真。他的诗里没有思考，也没有痛苦的智慧。他只是一个孩子，有点任性，自我和骄傲。
他的心里装着一个乡村，乡村里只有一块彩色玻璃。他的一生都在幻想和诗里，色彩和气味装满他的世界。他是一个没有臣民的国王，他把自己藏在忧郁的城堡里。面对一个早熟的孩子，我们感到了恐惧，同时也看到了欣悦。
（《顾城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3月版定价20元，《顾城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五王朔
他是一个骄傲的人，自鸣得意是他的德性。王朔很像明代的冯梦龙，他们写的是芜杂市井，用的是乡言俚语，但里面没有市井里的噪音和油烟气。他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聪明使它成为一个投机分子。冯梦龙做了画出《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而王朔却只成为图里的说书人。他凑得是热闹，赶的是集市，说的是流行。流行变得快，他也会成为过去，已经成为过去。他的位置，只是数年后文学史上一个标点，像琼瑶那样的标点。
对于他，我觉得只读一本《王朔自选集》，也就够了。
（《王朔自选集》华艺出版社）
六三毛
三毛的成就在琼瑶之上。尽管她们一个写小说，一个写散文。琼瑶提供给我们的是一张菜单，一份只存在于想象里的爱情，三毛离现实很近，她也选择了爱情，却又不仅仅是一份天高路远茫茫天涯的爱情，还有流浪。她把爱情放在最荒凉最清静的撒哈拉，带着惊奇、神秘和冒险，充满了传奇。她的爱情在我们清晰的想象和向往之中，这也是她比琼瑶聪明的地方，她把我们带得离现实很近，让我们在现场的边缘做一个最清晰的现代梦。
三毛和琼瑶，一个从温馨小径走来，一个从风尘大道走来，她们最后到达的终点，却都是悲情。一个来自天涯海角，一个来自恩仇乱世，相同的是：都是爱情的伤害，都是天方夜谭里顾影自恋的残破星星。
（《三毛作品集》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七米歇尔·图尔尼埃
他是一个在别人的作品里走自己的路的作家。在作家这个行当里，他更像是一个独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他在重复别人的同时又行进在自己的创作里。他很会讲故事，但他的小说并不好读，在别人已经讲过的故事里加入自己充满哲理的智慧，对他的读者是一种理性考验，同时也是一种折磨。跟着他走过一段精神的长旅之后，再回过头来看看--走过的竟是一个现代寓言。
他进行的是一场实验，实验里有一座又一座的大山。他挖掘出孤独的力量，挖掘文明的意义，剔除社会结构的血肉，最后仅剩的只是生存的需要。他所有的写作只是为了开始的一个别人讲过的童话，他用自己的方式讲述了这个童话，最后有把它敲碎。
（《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缥缈境》余中先防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6月版定价11.9元
《皮埃尔或夜的秘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6月版）
八海子
海子是中国当代诗人中唯一一个具有精神气质的人。神性，不是拯救忏悔，而是泪花点点的苦痛的喃喃曼诉。读他的诗，能读出眼泪，让身体寒冷彻骨。他的诗，语言很美，仿佛一朵盛开在雪域之上的雪莲。它属于冰冷僵冻的泥土，属于干裂大地上伤口一样的刺痛的锋利。它是现代工业的利剑。
他喜欢麦地和桃花，村庄深处遥远的灯盏和西部遥远云朵之下的山脉和雨水。一滴从花瓣上滴落的雨水就可以淹没和击碎一座城市。
风的方向，凝结着泪水与霜花的黎明黑夜交替的时刻，霞光开合。他看见了天光。因为隐约，因为短暂，因为世俗的肉眼模糊，他不能看见全部，也不能看见永久。他不甘心。虚构对他来说，是泥石流席卷田野的灾难。他选择了死亡，那是黑暗深处比黑暗更黑的光明。
他死后才获得殊荣，这对于一个冷漠如铁天生愁苦的人，也许是最后也是最好的纪念方式。
他的诗很多。他主要的成就在长诗，它让我们看到了历史一般的宽厚与伟大，看到了山谷的脉络和神秘。他把瞬间的美聚焦成了清晰的永恒。他的短诗，时好时坏，我最喜欢的一首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是我们心目中的“桃花源记”，是幻想的最好牧园。
（《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2月版定价47元）
九李锐
她在这一天的早晨一下子越过几十年的岁月，一次性的为一个女人的一生选择了结局。
——李锐《旧址》
他到目前为止，可以说只有两个小说，长篇《旧址》和短篇集《厚土》。
《旧址》是中国最好的小说之一，也是唯一有望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它用十七万字的篇幅写尽了一个家族内内外外几十号人。这几十个人正好是中国所有的缩影，而这个家族的变迁，也正好是中国历史的行进。
这部小说不是磅礴的，它是浓缩的清丽之中透露出的非凡力度，而这力度又是阴柔的，阴柔中带着电的光芒。这是一部没有风格可言的小说，它有的只是深沉冷静的叙述里一个风景。在风景之中，它什么都是；在风景之外，它什么都不是。它是清凉的露水汇集而成的汪洋大海。它让我们看到了一种虚构的亲近与硬度。
《厚土》是我到目前为止看到的最真实的作品。它没有技术，也没有艺术，它只是把最真实的生活用最简单的方式讲述给我们。
（《旧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8月版2001年新版定价16元
《传说之死》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8月版定价10.8元
《厚土》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2001年版）
一O 叶兆言
他的书很多。
他最好的长篇是《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最好的中篇是《故事：关于教授》。他写不好短篇。
爱情总是在他的笔下完成使命之后就踏上逃亡之路。它是难以抵达理想的错爱，一个人在旁边苦苦守望，而那个人却已远走高飞，奔赴一场不如意的宴会。没有猜疑，没有仇恨，在平平淡淡中开始，又在平平淡淡中散尽，不会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但与我们不同的是，有一个人的守望我们没有看到。苦等，也不是一个好结局。
他写得最好的应该是文人故事，没有思考，没有理性，却写尽了他们无尽寂寞无限悲凉如水的情怀。他写的是一种流动却步散的气。
（《叶兆言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1996年10月版定价14.8元
《去影》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9月版定价10.9元）
一一卡尔维诺
我的哥哥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一天是1967年6月15日。我记得很清楚，事情的发生好像就发生在今天一样。
——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
很多人不知道他是何许人。王小波的读者一定知道。他就是王小波格外推崇的那个意大利作家。王小波模仿他。
他不自以为是，但疯狂却从容地自恋。他不是古典主义者，但他却在写古典的美，圆润的美，语言的美。他在古典的美里建立了一个王国，一个童话幻想里才有的王国，在幽深和神秘之中却走着一个现代的人。一条通往迷宫走出迷宫的路，就在他的手里，接近冰点的感情里包裹着他从容之中的血液和深刻。
他最好的作品是《我们的祖先》和《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在后一部作品里，他总结了文学写作的特征和方向：重量，速度，精确，形象鲜明，内容多样。这五个词并不是我们所能简单理解和看懂的词语。
他是一个作家之中的作家，他指导着如何让真实接近真实，让自己掌握自己。
（《卡尔维诺文集》（五卷六册）译林出版社2001年9月版定价119元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版定价3.9元）
一二鲁迅
无可否认，鲁迅是中国现代最伟大的作家。在今天，他的作家身份已经被慢慢溶化，他已经被抬升至偶像的舞台上，浓郁的烟火已经淹没了他本真的面目。
在我的眼里，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故事新编》和《野草》。《故事新编》的八篇故事，已经浓缩了他所有的创作，而《野草》则包容了他一生的思考。检验一个人的学识和智慧，这两部作品是最好的试卷。
在五百年的文学史上，能留下一个名字的现代人，或许也只有他了。到那时，人们爱读的也只有《故事新编》和《野草》，他大部分杂文将会腐烂掉，丢进时间行进路上的垃圾桶里。
一千年后的中国文学史上能留下谁的名字？500年内的作家中，我看只有两个人，曹雪芹和鲁迅。
（《故事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1998年4月印刷，定价4.8元）
一三 格非
回忆他的小说所写的故事，对我们来说，往往是徒劳。他的小说以优柔舒缓的笔调营造了一种江南气息。这种气息是古典的风景，悠远，朦胧，丝丝绕绕，经久不绝。烟雨中的江南，忧伤地像一曲细柔的飘泊在秦淮河上的小调，神秘而感性。他的小说里没有任何成形的意义，正如他所说，我想描述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一颗透亮的玻璃珠子，而他却把它描绘成一枚悬挂在夜空里的月亮。没有任何意义，它悬在那儿，只是一个意韵，说不上壮观，但完美无缺。
他只属于乡村的江南小城，船轻轻地驶在雾气里的风景和风景里淹没的回忆。旧得发黄，潮湿得生着霉斑。他进入不了城市，那是别人的世界，没有水路可走。
（《格非文集》（三卷）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6年1月版
《欲望的旗帜》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7月版 定价13.5元
《唿哨》 长江文艺出版社 1992年9月版，定价 8.1元）
一四 米兰·昆德拉
他为我们开辟了小说写作的另一条道路。这是一条歌词作者的道路，曲子已经存在，作家要做的就是在已有的套子里带上自己的东西。这是戴着脚镣的舞蹈，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舞者。除了他，我还没见到第二个热年跳得这样出色，这样兴致勃勃。
毫无疑问，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雕琢痕迹非常明显，他甚至让你看到他的雕琢，并沾沾
自喜，引以自豪。
他的小说是结构艺术。这结构是一架钢琴，琴键上放着：重，轻，灵魂，肉体，大进军，大粪，媚俗，同情，晕眩，力量。软弱。它是一张人类图谱，一张标有没一块肌肉和骨骼名称的挂图。它让我们带上理性严谨地认识自己。
这不是天然，而是刻意。刻意一旦成为艺术，而且是非常出色的艺术，也只能称之为伟大了。他曾经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帝会发笑。上帝为什么会发笑？我们不明白。也许是上帝造了我们，我们正思考着对上帝的杀戮吧，而且剑尖已接近他的喉管。
这是可怕的，这种可怕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
（《小说的艺术》孟湄译，三联书店1995年11月版，定价5.8元。他的小说作品，近年正规出版的极少。）
一五 加西亚·马尔克斯
多年后，奥瑞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面对枪毙行刑队，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找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在已经过去的很多年和未来的很多年里，他都将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也许就是我们的生命里能够看到的最后一座城堡。这是一座魔城。深沉和悲情是城里漫天的灰尘。
很多作家试图建立自己一座同样的城，但只是徒劳。他们的努力所获得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模型。他把自己敞开，别人都会迷路，因为他过于深沉，以致成为伟大。他是我们能够看到的最后一个伟大。
我们把他的风格称为“魔幻现实主义”。“把看来不事实的东西写得十分逼真，把看来
不可能的东西写得完全可能”，这是莫言的解释。莫言，是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
（《爱在瘟疫蔓延时》（霍乱时期的爱情） 台湾允晨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1989年版 定价200台币
《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10月版 定价1.95元）
一六 达里奥·福
我不在乎他作品中投向现实的标枪。我更喜欢他的荒诞。
现实是他看到世界的影子，荒诞却使这影子迈步走路。
他是文学艺术里的卓别林。干净、利落是他的特色。锋利不是，那是他武器。
1997年诺贝尔文学得主，他最有名的作品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达里奥·福戏剧作品集》 译林出版社1998年10
月版，定价29.8元）
一七 汪曾祺
中学时学辩证法的时候学到这样一个故事：老和尚在野外看到风吹纸幡，就问徒弟看见了什么。一个说是幡动，一说是风动，一个说是心动。汪曾祺的作品与辩证法无关，但他的作品给我的感觉却是风动。风吹着幡，而把风声幡声都吹到了心里。
他是中国当代作家中做不作态的人，他用画中国画的技法写作。妙在像与不像之间，但清晰俊朗，他懂得白描，懂得留白，懂得朱红落下的美。他写出的只是一种感觉，感觉里飘着意境。意境的味道是流动的，冒着丝丝凉气。意境是清凉的。
我最喜欢大意篇文字是一首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映照青苔上。二十个字，写尽了无限的美与苍凉。汪曾祺就是用古人写诗的方法写作，那美是幽幽的，飘着，没有烟火气，却是从烟火中来。他用现代汉语写诗。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是诗，他写简单，把简单写出了味道，那味道也是简单的--清淡。
读他的书，最大的感受是：唇齿留香。
（《汪曾祺文集》（四卷五本） 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4年12月版）
一八 萧红
一颗星星，很孤独地亮着。黄昏时天空的西边偏北，黎明前出现在东方。它叫晨昏星，据说就是金星。一颗星星的两面。黎明前的时候，它像林徽因，林徽因是女性的朱自清。黄昏的时候，它就像萧红。
林徽因的作品清凉，单纯。萧红的作品是清凉中丰富的悲情。她们一个是黎明的雾气，一个是一天结束后苍凉的尘埃。
萧红除了著名的《生死场》《呼兰河传》外，还有一本阴凉的《商市街》，她在这本书上的署名是悄吟。
《商市街》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小说。除了悲凉，什么都没有。语言干净得不染一尘沙子。它是在黄昏就已经升起的一颗露珠，转动着星光的霜粒直到天亮。
（《商市街》收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书》，新版根据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8月初版本重新排印，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5月版 定价4.45元）
一九 莫言
我的同事、莫言的校友说莫言：1984年，在军队基层的莫言赶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投考，考试已经过去了。莫言说，我一定要读，没地方住，我睡在楼道上也行。考官没答话。考官看了几篇他发表在县城半的报上几篇文字之后，当即决定破格录取他。
阿城说莫言：莫言讲，有一回他晚上回老家高密，村前有个芦苇荡，准备涉水过去，人一走到水里，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又退回岸上，水又平静，走到水里，红孩儿又冒出来，反复几次，莫言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这是我自小以来听过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
莫言的文字有魔力，他是一个用尽其能把文字写透然后铺张成汪洋大海的作家，他写的是语言，不是故事。但缜密的语言使故事很清晰，画面感很强烈。无论是文字还是故事，他都写到了饱满。他是中国气质的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阿城说那是他听到的最好的鬼故事。后来明白，那是天真，不是恐怖。莫言的鬼故事，是他最好的小说，有古代传奇小说的朴实，又有现代民情的刻绘。没有恐怖，没有荒诞，但无不是从恐怖和荒诞中来，他把飘浮着的俗世气扫干净，加入了自己的味道。他的味道是一支古曲，近听，朴实如水；远听，意味深深。
像站立在海边，看到的海是浩瀚有力波浪，走远了，听到的海却是淼淼如行云流水的涛声。
（《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 海天出版社1999年9月版 定价18元
《金发婴儿》 长江文艺出版社 1993年6月版 定价10.4元）
二O 冰心
她最好的作品是《春水》和《繁星》。
她是印度泰戈尔的母性化的一面，她的作品琐碎纤细，像一把散沙，抓不住，摇不起，只能听到它们在空气里滑落时的声响，纤小、干净。
她写爱，那是我们现在想得到的爱。那是一种博大宽厚的爱，她把它磨细、变软，但依然锐利和可贵。
那只是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人的泰戈尔，很微弱，但微弱得美。像母亲在自己儿时睡床边那含混不清的谣曲，浅浅地，泛着光。
（《春水》《繁星》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二一 赛珍珠
“中国人的生活，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就是我的生活。”“使我感到最大兴趣的总是人
民。”赛珍珠最有名的作品是《大地》。
她用一个美国人的目光写中国，把中国乡土写得深邃而丰富，那是一种零碎的闪光串起的浑厚的丰富，是从丰富之中深深掘出的深邃。充满泥土的气息和大地深处无声而有力的分量。有泥土的呻吟和喜悦，像一部激情迸射满目怆然的沉稳的史诗，于激情处哑然，在无声里呐喊。
她懂得如何用最浅的笔墨碰出最悠远的声响。她的笔下没有历史，那是她为别人写着历史，只有那么一两个人，像神灵忠实于信物一样在深爱的大地上流着热泪与献血，那泪和血，融在暮色中的深雾里，溅着泥土的土腥味，有一种苍凉，又有一股幽远深沉的回响。
她本名叫珀尔·赛登斯特里克·布克。她是美国人，热爱中国。
读她，会让我们感到羞愧，像一个久不归家的儿子对于母亲的眷恋和羞愧，我们的表达不是太深就是太浅。
（《大地》《儿子们》《分家》 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78年5月版，每本定价新台币
90元）
二二 贾平凹
《废都》是他最受争议的小说。他试图借《废都》的写作进入城市。有人说《废都》里面的“京城四少”，怎么看都像是现成文化馆里的。我有同感。贾平凹进入不了城市，他摆脱不掉那股乡土气。这是一部比较失败的小说，尽管野心勃勃。
贾平凹的笔下有一股乡土气，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他都写出一股浓郁的韵味。这味道，是几千年乡村世俗里直贯到底的东西，很可贵。能写好这味道的，中国目前只有只有他一个人。那味道，有一股“道家”神韵，但也不全是。
中国没有真正的城市小说，池莉、张欣、王朔，都不是真正的城市，只能说触到了城市的边，是郊区市井。张爱玲的也不是。中国真正的城市小说应该是从卫慧开始的。
（《废都》 北京出版社1993年6月版，定价12.5元）
二三 索莱尔斯
世界是属于女人们的。也就是说属于死亡。在这个问题上，大家都在撒谎。
——索莱尔斯《女人们》
《女人们》是他的代表作。他开篇就说：“读者，抓紧些，这本书是陡峭的。你不要半
途就感到厌烦了，注意。”尽管他提醒我们了，但仍使我感到有一种厌恶感伴随着阅读。这本中文版有550多页的小说里，竟然塞着2万多个省略号！
这是一本《尤利西斯》的方法阐述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的书。它是一些彩色的碎屑，庞杂，但干净，杂乱就是它的风格。这些碎片倒进一条名叫女性的河里，壮观多彩。它通往星河，灿烂，流畅，丰富。
不需要走进去，里面没有经验，它只是一个景观。但我们看到的，比谈一万次恋爱的经验更丰盛。把这本书连读两遍的男性，我相信，他已经活着整个世界。
它不需于女人，它属于复数的女性。
这样的书，也许世界上只有一本。如果有一天，诺贝尔文学奖给了它，我不会感到惊讶。
（《女人们》 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6月版，定价23.2元）
二四 戴望舒
戴望舒与徐志摩一样，都是中国现代的“欧派”诗人。他们的诗，一个是初秋的早晨，
爽朗的轻风吹醒了平静的残梦；一个是晚春的黄昏，暖暖的夕阳扯出无限情思蜜意。他们，都是很浅的季节里，在那很浅的时辰，看着很浅的风景，道出自己浅浅的心思。
戴望舒：“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烦扰的原故；/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唔，现在，
我石油一些寒冷，/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他的诗，是在欧洲象征派的小诗里，喂给中国古典诗词的营养，意境单纯，韵味很深，像乡村歌手哼出的布鲁斯谣曲。“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那是什么？是一个人走在简单的小街上突然想起的那些小小的印象，像小草偶然遇到了一把小风，轻摆两下，可爱而自然。
（《望舒草》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7月版，定价6元）
二五 塞林格
他很勤奋，但给我们看到的东西却很少。如出版一套他的小说全集，我想大概也只有三本的样子。《麦田守望者》是他最有名的小说，但不是他最好的小说，他最好的小说是中短篇。
作家阿城说，中文译《麦田守望者》里的粗口为“他妈的”，其中的“的”多余，即使
译成“他妈”，亦应轻读。我试了试，果然见效。
他是一个大胆的作家。他用最简练的方法细刻青少年的心理，亦用最真实最细微的动作去反应心理的细微变化。他用最简单的方法显影最不安分的真实，那工作就像手拿一只秒表，用口诀定住时间两秒钟。他缓解着一个人这个想法与另一个想法交错时的矛盾，释放着想法与动作之间的细妙。
他的书房不是书屋，应该叫实验室。
（《麦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作品集》 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3月版，定价8.6元）
二六 皮尔德娄
他写自杀的故事。自杀，是作家这个行业里最时髦的行为艺术。也是我们绝大多数人身陷苦境无计可施时最容易想到和上当的“三十六计”。几乎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念头。那不是我们的罪，却与身俱来。
他的语言很干净，他写的自杀的气氛也很干净，没有血腥味，它是橙黄色的温暖，仿佛不是去死，而是日常生活一样地休息片刻，就像日常生活一样地休息片刻，就像疲惫了一天回家后冲一杯咖啡，打开音响，听一段优美的音乐。那份淡淡的哀伤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就像看到一个熟人，他度过很平静的一天后，突然自杀死去了。消息传来，我们感到的不是震惊，而是没有惊骇的恐惶。
他的作品非常多。
（《自杀的故事》 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5月版，定价28元）
二七 钱钟书
他是二愣子学者，半吊子小说家。
读他的小说，就像和一个聪明的高手下棋，故意只赢一着，好让我们继续兴致地下下去。他的《围城》，是故作的聪明。假如删去那些狡猾的比喻，首先露出来的一定是那些古板的考证，除掉这样的考证，剩下的也只是一个三流小说家编的故事。
它是一棵树，最让人高兴的就是那些聪明的比喻的叶子，光亮，耀眼。因为太美，所以有点不相信那是真的，既然是真的，就多品几遍。钱钟书把人的想法挑剔得太干净，像骨头，啃得太干净了，反而让人觉得白森森的东西是艺术品，就像大鱼的骨架。
透过《围城》看世界，上帝的孩子们没有一个是好人。那个城很古怪，是被放大镜显微镜映在阳光灿烂里的魔域，不管是人还是神，一步跨进去，看到了一个怪胎，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新奇。其实，那里遍地都是怪胎。
（《围城》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10月版，2001年10月19次印刷，定价16元）
二八 杨绛
她的作品都谨慎而精致，从容得像是一个秋天。读她的书，像在暮秋的阳光里就一杯清茶，怀想清新的凉春，天渐渐暗下来，等那些字开始模糊了，合上书，起身四望，秋意有些凉，已经渗到了骨头里，想打一个寒战，可是却又打不出来。望一眼远处的灯光，那淡淡的灯光就要飘过来，竟湿了地上已经落下很多的黄叶。有风跟过来，扑在脸上，这才想起，刚才的茶有点凉，有点苦，有点涩。回味一下，那滋味竟悲凉得温暖。
悲凉很清澈，在她的文字里。那悲凉藏在华丽的背后，总是在谢幕之后，起身的时候，才发觉天气有点冷，泪水已湿了脸颊。她的作品，像檀香木发出的光，亮丽，柔美，而锐利。
她的书，我最喜欢但是《干校六记》
（《杨绛散文》 浙江文艺出版社，定价16元，《洗澡》三联书店1988年12月版、1997年5月印刷，定价11.8元）
二九 马原
我只能说他很会将故事。他讲故事用的是讲故事的方法，天马行空，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就像一伙人去唱歌，其中有个人是说谱的，1234567。他没有唱1234567，他唱字，那些谱只是在他的心里，知道每个字的位置和长度，他在心里唱它，而我们听到的却是字。
读他的小说好像很轻松，因为他没有姿态，或者说他是没有姿态的姿态，他的姿态就是把你带进他的讲述里，和他一起完成这次游历，让我们身不由己。他有时会躲起来，让我们自己走上一段，像是一场游戏。
他不是乔伊斯那样的作家，他对我们不是戏弄。他只是染让我们陪着他完成一场虚构。他爱恶作剧，他的恶作剧需要我们的劳动创造，才会抵达结局。像是玩跳皮筋，他在跳，我们给他牵着绳子。
（《虚构》 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11月版，定价12.5元；《上下都很平坦》 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年4月版，定价13元；《两个男人》 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5月版，定价18元）
三O 史铁生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很认真，也很用力，有一种凝重的深沉。读他的书，会觉得很美，那是一种凄美进入的通道，在地穴的深处，有一块块石头掉下来，砸在我们的头上，开始觉得惊诧。然后开始清醒并喜欢，习惯了太久柔情文字，也许会不适应，从而厌倦这种游思的柔韧和苦涩。他所做的是谋杀的冒险。
他是用金刚做的凿去雕最硬的的黑石头，火星四射，等陪着他完成这件工作，我们会惊奇地发现，那件用最坚硬的石头雕刻出的工艺品是那样的迷人，坚硬的质地里迸射出五彩的光。
陈村说他是用命在写。
他在写自己苦痛的思想，关于生，关于死，关于病痛，关于人生。主题很大，他写得精细而准确。
（《史铁生作品集》（三卷）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6月版，定价38元；《务虚笔记》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4月版，定价21元；《往事》 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3月版，定价16.8元）
三一 阿兰·罗伯·格里耶
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写作，他的作品纤细而脆，有透明的质地，里面有画面，却盛着一股粘稠和烟雨气息。那是他唯一的宇宙。宇宙里有他，而他的作品里没有，他的作品完整而独立，是一个容器，最像玻璃杯。
他的作品不好读，也许是因为太平实，所以像一个木偶，冰冷，死板，但平平稳稳，很难发现激情的生气，也很难发现激情燃尽后留下的瑕疵，它们更像是机械科技。它是持久的不动声色的从容。
我觉得他最好的作品是《橡皮》，这是他唯一一本可以让我一口气看完的书，好读，而且发挥了他所有的技能，才华四射。
（《橡皮》《窥视者》《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 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定价分别为11.5元，10.8元，12.5元；《反复》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10月版，定价14元；《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三卷） 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出版）
三二 张爱玲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张爱玲
她有惊世的才情，有着不可抗拒的凌人的傲慢。在冷暖尘世里，她孤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去，留下来的是落花在空中飞旋的悲凉和切肤的乍暖还寒。有一种风情是灿烂夺目的喧闹，有一味苦茶叫极度的孤寂,张爱玲就端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品着这杯茶,神情凄冷而落寞。
读着，像一支伴随着失落的淡淡哀歌，随着谢幕的叹息，一点一点弱下去，悲凉得像那窝在天空一角的月亮泄露出来月白色的光辉，带着寒气，溅得你满身。
张爱玲是一个带着魔魇气息的像隔在另一个世界的“传奇”，那耀眼的带着寒气的星光，仿佛穿透无限清冷寂寞的宇宙迎面而来，让人心头一凛。
（《张爱玲文集》 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版，定价45元）
三三 安妮宝贝
我们的爱情，之所以寂寞，只是因为找不到对手。
——安妮宝贝《蔷薇岛屿》
她是纸花园里一株奇异而妖媚的花朵，像黑牡丹那样的妖里妖气的阴暗之花。
她写得是情感，一种发疯的爱情，绝望、孤独、挣扎和放纵，不能自拔，也无法逃避。
安妮宝贝从第一篇小说《告别薇安》开始，就掉进了黑色的大海，她像鱼，游在阴暗、冰冷、偶然、死亡、流浪的水草间，虽然触摸不到它们，但能感觉到它们真实的气息，漂浮、摇摆，惶惑不安。它们也在我们的生活里浮游，像爱情的形状，不停地开始和告别的爱情，简单而脆弱，一碰即碎，来去之后，留下一片斑记，像伤口，有时会痛。它们留在身体上，已经伤痕累累，它们像是睡着，狮子一样安然地睡着，但随时会醒来，狂啸，撕扯，让人疼痛。
那痛是黑暗的，颓糜，华丽而迷人，娇艳，却滴着血，就像那朵黑色的牡丹。
（《告别薇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八月未央》作家出版社2001年1月版，定价16元）
三四 几米
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我守护如泡沫般脆弱的梦境，快乐才刚刚开始，悲伤却早已潜伏而来。
——几米《月亮忘记了》
他是漫画家，但更像是诗人。
他喜欢灰色、草绿、橙黄和蓝色。在他的画册里，我们看到了诗人的眼睛，像顾城那样的诗人，像诗人那样的眼睛——连忧伤都是明快和清晰的。那世界用想象进行了夸大，用色彩对想象进行了凝固和显影，用真诚的幼稚和冰凉的诗意对我们从眼睛到心灵进行了一次初春小雨般的洗浴。
错离，是他的主题，像微酸的浪漫的都市寓言。他记载下了生活周围被我们忽略的遗憾，也记载下了容易被我们忘记和珍视的忧伤美感。
快乐和幸福的时光总是那样地易逝和柔弱，也许最美的不是快乐和幸福，而是对快乐和幸福的怀念。
他的文字是诗，冷峻阴郁，包裹着浓郁的诗人情思和趣味。几米，用想象的色彩温暖我们现实的忧伤，当它从我的眼睛里滑过的时候，我知道，又遇见了一个出色诗人。
（几米作品，三联书店、辽宁教育出版社、昆仑出版社出版）
三五 董桥
他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神气，是一个了不得的旷世才子。
他只是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士大夫，一个绅士，一个考据学者。三而合一，那就是董桥。作为中国的士大夫和欧洲绅士，他的文字干净，有魏晋风流，有唐的绮丽轻巧，因为他同时是一个欧洲绅士，他的文字里没有中国古代文人的穷酸气，却有着英国小品文的机警和典雅。
他是一个穿西装的士大夫，读过一些书，去过一些地方，了解一些事，有一点学问，但他并没有成为书呆子，更没有迂掉——因为他穿着西装，喝咖啡，吃西餐。
他的作品里并没有浓浓的意境，假如有也是湮到每个字里，很难寻见。
三根木棒，支起来，构成三个平面三角形，以最简单的方式构成了一个稳实的立体。
（《董桥文录》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年4月版，定价26.8元
《董桥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4月版，定价21元）
三六 林白
我喜欢她小说中热带雨林的感性，语言的枝蔓摇曳着潮湿的风情，那股热带的粘稠的气息紧贴在皮肤上，怎么也挥不去，拭擦不掉。那潮湿的气味怎么也化不开，躲不掉。
她和张爱玲一样，都喜欢写月亮。
她的小说构建出一个热带雨林，炎热与雨意，薰香与花草虫鸣，让我记住了她，喜欢上了她，同时也喜欢上了她的《回廊之椅》。
她是一个赤棕色皮肤的惑女。
（《林白文集》（四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5月版，定价58元。《说吧，房间》1997年10月版，定价10元。《玻璃虫》作家出版社2000年3月版，定价13元。）
三七 加缪
也许有朝一日，人民又遭厄运，或者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他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
——加缪《鼠疫》
他一个沉稳的生意人。他的不动声色和凌然的冷漠让人敬畏甚至生厌。
他的作品，都在讲述一种故事。寓言。《局外人》和《鼠疫》难分高下。他的警惕心很强，时刻在防范，忘我地自行其事。
他走远了。并不是太远。他与我们隔开一束目光的距离。让我们看清，看清的是他那俊朗的背影。那团倒在地上的暗影里，有一座城堡，一些小矮人在里面过着狂欢节，张慌错乱，古伶精怪。
睁大眼睛，你发现了自己，你的舞姿真丑陋。
（《鼠疫》1980年8月版，0.69元；《局外人》译林出版社1998年5月版，定价14.5元）
三八 博尔赫斯
像卡夫卡的准确，普鲁斯特的精细和敏感一样，博尔赫斯充满了论辩色彩，他的禀赋和才华，恐怕无人出其左右。
事隔多年之后，他的小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刀疤》，其次是《沙之书》。马原的小说与他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是靠天赋与虚构的技巧取胜的作家。他们的技巧就是把故事讲好。
博尔赫斯，将虚幻的梦境，精细的心灵火花，以及两者交媾后产生的胶脂，一丝一缕地涂在开阔的想象之中，这是一种天才的手艺。
他的成果是一枚琥珀，并不是天然的琥珀。但他制造出的那枚琥珀成为一件艺术品。里面装着一座城堡，细窥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去，走进去了，却让好奇得到前所未有的惊吓。
正如他所说，我从不虚构故事，我只发明事实。他以他的禀赋的手艺将虚构写成了事实。史料是他的材料，也是他给虚构披给事实的外衣。
（《博尔赫斯文集》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小径分岔的花园》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4月版，定价11元；《杜撰集》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2月版，定价7.3元。）
三九 村上春树
村上是一个爵士风味的男子，一个可以望着天花板看上一天的性情男人。他的脑子里满是优雅的中产阶级想法。品位够足，款款生情，眉目闪亮，但潮湿，有着忧郁的光，那忧郁里飘着雨意，雨意里有怀旧的音乐和咖啡的香气。
他所写的就是那韵致。他的小说被称为无意义。没有积极的社会意义，没有光彩照人的精神境界，有的只是风和雨在文字间的回旋往复，风停了，雨歇了，但皮肤上仍有微微的清凉的感知。
被这样的感觉吹久了，也就形成了了两个极端——一边是海洛因般的迷恋，一边则是讨厌至极的反感。迷恋他的就是那种柔肠千回的风情，反感他的则是他的无病呻吟和虚伪造作。
（《村上春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四0梅里美
他是19世纪法国浪漫文学星空里的流星。他不是转瞬即逝的灿烂，而是别样的堕落。他善于写仇杀和抢劫，那惊险和刺激带进那优美的旅途中，像是含着微笑的眼泪，诗意直逼人心。
他最有名的小说是《卡门》。这是一个只有三万多字的小说，最初发表时只有三章，后来作者在印行单行本时又加了第四章。后来的加入是多余的。
《卡门》是非常出色的小说。第一章，一个法国人“我”在西班牙旅途中结识了一个汪洋大盗，并救了大盗一命。这个大盗叫堂何塞。第二章，我见到了卡门，同时又遇到了大盗。大盗死前，我去见他。第三章，大盗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堂何塞所讲的自己的故事却是卡门的故事，是一个女人隐秘而真实的心理历程。她的聪颖、固执、不，她的生与死。这是一本让恋爱中的男人激动不已的小说。
（《卡门》余中先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8月版，定价13元）
四一 陈卫
他是谁？他的简介里是这样写的：男，1973年生于江苏金坛。现居南京。他居然还没有出版过一本书，但他发表在各文学期刊上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小说已经让我们看到他的卓越和不凡。
他的短篇小说《你是野兽》和《你以为你能走多远？》，是到目前为止，我读到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中最好的小说。
从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卡夫卡的准确和简洁，看到了紧绷的地河一样纵横却势不可当的力度，还有方方正正的磁铁一样坚硬和厚实的寓言性。他写人的情绪，它的变化无常，它的稍纵即逝世，它的根须的旺盛和无所不在。
他有着塞林格一样的严谨。他是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的潜伏在嘈杂人群中，把小说写作当作一种艺术性事业对待的作家。他靠小说生存，却不是靠稿费来维持生活。这是他的不同，与绝大多数作家的不同。
（《你是野兽》刊载于《芙蓉》杂志1999年第4期；《你以为你能走多远？》刊载于《山花》杂志2000年第10期。）
四二 金斯堡
我看见，激情在语言中蛟龙一样狂舞。我看见，挣扎的闪电携带着流星雨一样没有规则没有形状却以超常的速度飞驶的陨石迎面而来。它比光更快，比大地更深沉，比泥石流更有力量，比狂涛巨澜更澎湃。
他，这个大胡子的美国诗人，手臂一挥，就是人山人海呼声如雷的疯狂。
他在那首著名的长诗《嚎叫》的首句写道：“看见这个时代最高贵的头颅，在瞬间死于疯狂。”他以一种超越疯狂的姿态挥舞语言的长鞭，以超越疯狂的姿态抽舞激情，激情像一枚因为速度而变得火烫的陀螺。它在旋转，并形成巨大的磁场，只要双眼洞见它龙卷风一样残暴的姿态，就会被不可遏制地吸进去。
在跟随的阅读中，头脑里也旋转着龙卷风，它以超越现代网络科技的速度，更新着你的大脑。
（《金斯伯格诗选》文楚安译，2000年10月版，定价28元。）
四三 普鲁斯特
他们却占有一个无限度延伸的位置，因为他们像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年代，而在年代与年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他是一株汁水丰盈的植物，异常繁茂，以致涨满阴暗的角角落落，纤细的根须爬满潮湿阴暗的墙壁上的 每一寸缝隙。他没有见过阳光，但能感知阳光的每一丝微细的色彩变化。
他熟悉夜晚的每一寸肌肤，就像熟悉大脑深处每一处沟壑。他这样的天才绝无仅有。
他写时间之链上的每一个细胞，把每一个细胞写成宇宙一样强壮和浩瀚。
《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让人恐惧的书，他的厚重与精细都超出我们的想象，让人感到恐惧。同时也让人惊奇——它可以让一个人读一辈子，而且不会厌倦。
（《追忆似水年华》（七卷）译林出版社1989年6月版，1996年3月第2版第1次印刷，定价138元）
四十四 康笑宇
思想着是快乐的，一种像植物一样生长在地上的快乐。康笑宇的读书漫画，则使这种快乐长出了翅膀，且拥有了一种幽默的飞翔。他的读书漫画，耐人回味，且回味无穷。
他的漫画，是带有文人意味的漫画，它们活泼地诠释着坚硬的思想，像干硬的岩石旁边钻出的几支秀气的草叶，摇曳的光彩在死板的石头上映出一片美丽的浓郁的光华，这光华是书卷气的，有古典的韵味。
读来读去，总感觉像是参加朋友的婚礼——新娘是活泼的图，新郎是刻薄的文，他们的结合让外人觉得不可思议，直到目睹了婚礼，看到他们走到了一起，才泯然一笑——这样的结合，好像是为快乐装上了快乐的翅膀。笑着思想，是一种难度9.8的手艺，一般人很难办到。
康笑宇的手艺，让人体会到眼底流光，身飘万里的趣，一种拙笨里天然的精彩，一种天真里令人玩味的诗意很神采飞扬。
（《一笑了之》时事出版社1997年版；《不亦乐乎》新世纪出版社1998年版；《笑比哭好》作家出版社1999年1月版；《康笑宇读书漫画精粹》系列 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5月版，每册定价18元）
四十五 迟子建
迟子建是一个带着纯朴的平民意识和泥土情节的精灵。她与几十年前同样生活在那片黑土地上的萧红形成映照，迟子建写东北黑土地上的美丽风景和温馨人情。笔法诗意，流利、细腻，充满深情。
她的小说里有一望无际的温情，她以自己诗意的优美将那温情一点一点拖湮开来，像一幅让人倾心向往的清淡水墨画。纯美。纯美永远是让人忧伤的。她的小说，始终弥漫着一袭教堂赞美诗般的气息，神秘，明快，同时也忧伤。甚至连她笔下的性描写，都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朦胧而人性。
她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亲亲土豆》，小说结尾出那颗俏皮的土豆，是最人性，也是最精彩动人的一笔。另外，《雾月牛栏》《清水涤尘》《逝川》《银盘》，也是我喜欢的作品。
（《迟子建文集》（四卷）江苏文艺出版社；《晨钟响彻黄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版，定价12.8元；《伪满洲国》（上下卷）作家出版社3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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