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包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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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提问:敖包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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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蒙是蒙地神秘文化的摇篮。《敖包相会》是根据颇富传奇色彩的东蒙叙事民歌《韩秀英》中的真实故事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展示了盐贩子、黑马队、蒙古通灵巫师及牧人之间的奇异故事;她是为各路好友提供的一套原生态的荒野大餐。

   “小蒙古” 欢迎各位捧场浏览。塔拉汗吉那!!

   第一章 太姥的敖包情不老

   题 记

   在玛尼吐庙的廊檐下站着,大雄宝殿里的法器声和唱经声把我围住了。我木木地感觉挎包的长带勒得肩头阵阵酸痛。可是我依旧岿然不动,我怕打扰了圣洁之音为我营造的难得的清静。这种内在的清静好像把我久久寻找什么东西送来了。

   事情这样的。

   我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这次请了长假,要完成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在我很小时候穿着蒙古袍的太姥带我无数次地去过住地西南高的土山,高高的土山顶上有一座经幡飘舞的敖包。太姥每次去都是为了祭拜。太姥烟瘾大,每次去的时候,除了拿上必须的香、酒、馒头、奶酪等供品,还要在怀里揣上她的长杆烟袋。在山根处祭拜之后,拉我蹲到远处的草丛里慢悠悠地抽烟。白玉的烟袋嘴在太姥多皱的双唇里滑溜溜的吮来吮去,云一样的烟雾飘然而起,在草梢上摇摇晃晃地消失了。我怀疑天上的白云也是什么更大的人从白玉烟嘴里吮出的甜丝丝的雾。

  和白玉烟嘴共入我心的是太姥残缺不全的歌声。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歌词的大意。在没有歌词的曲调中我一样被感动着。因为她辽远、悠扬、美妙而又揉入了致命的忧伤。引导着我考虑自己降生前的多彩世界了。

  太姥从来不肯登上敖包山,站在山脚下的微风中愁苦地仰望着山顶,花白的头发从扎束中扯出来,在太姥头上无奈地飘动,让我看出山上是一个令她向往而今生又不可抵及的神秘世界。太姥无奈而可怜的样子让我心疼。我因此怀着抗争心气急败坏地无数次冲上敖包山,却也恐惧地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胡言乱语。只是一次次地为太姥描述山上的景象。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规矩———女人不能登上这座敖包山。我知道这个规矩的时候,太姥欣慰地把玩了一会我幼小的生命之根,苍老多皱的脸上漾溢着幸福和满足。我隐隐地觉得我是太姥的骄傲。于是她残缺不全的歌声和骄傲表情在我心里聚成一个清澈的湖泊,永远滋养我的生命,也使我不由自主地沿着太姥的歌声去追寻被时间巨轮无情地辗碎的故事……

  贡巴活佛前世圆寂的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享年六十三岁,虽然他是出家人,但我固执地相信一些详实的世俗史料会在他的追溯中点化给我。

  可是,当我们在客房中落坐后,经过一番交谈,他对我的请求报以一笑,捻着念珠说:“我帮不了你。”

  贡巴活佛告诉我,今年四十五岁,被认定为转世活佛已经十多年了。认定前已经娶了妻子,直到如今还守在草原深处的小村庄里生活。他们的儿子已经十多岁了。他每年都回去看她们一次。这些世俗材料掌握多少少使我对他丧失了一些敬畏。于是我失落地准备重新启程,决定到记忆中太姥指点地方寻找。

  贡巴活佛却在我跨出门的时候叫住了我,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慢悠悠地说:“当老鼠骑马的时候,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只是礼貌地说声谢谢,已经不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了。我在小镇上买了些食品和两瓶矿泉水,装到挎包里。我出了小镇,沿着一条田间小路赶向我想去的那个村庄。走了一会儿,身边没有了茂密的庄稼,一片宽阔的草牧场出现在眼前,我远远的见一个牧羊的妇女,她头上扎着粉红纱巾,在绿草的烘托下格外鲜亮。她把手里的牧羊鞭起劲地挥舞着。这种挥舞不是要哄赶羊群,而是在借这个动作抒发着什么情绪。

  我暗自一笑,不加思索地快步向那边走去。牧羊人二十左右的样子。刚才舞动长鞭的同时是在唱着一首甜美的草原歌曲。她唱得怎么样不得评价,仅仅从她陶醉得连我走近了才发觉这一点来说,尽情高歌可能是她生命过程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的忽然出现让姑娘非常尴尬。歌声戛然而止。她大张的嘴欲合未合,飞悬的鞭梢陡然落在草丛里。她稍加镇定,脸色绯红地恨不能吱溜一下躲到羊群里去。

  我注意到她非常漂亮特别是线条清晰的脸庞和一口雪白的牙齿,能形成一种青春的磁力,吸引你不由自主地接近她。此刻若替她遮掩会使她更加难堪。我作出赞赏的表情抢先说,你的嗓子真好。然后又认真地问,你受过专门训练吧?

  我的恭维果然起了一点作用,姑娘审慎地看了看我。我一副文弱的样子让她放弃了警惕,咬咬嘴唇说没训练过。

  我告诉她我要一本书,我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书里的人物。姑娘快活地建议我写他们牧铺的一个改良技术员。我不忍心简单地回绝她,对她解释:我寻找的是有关歌曲《敖包相会》的原始曲调———东蒙民歌《韩秀英》中的人物。

  姑娘来了精神,说,这事儿在我们科左中旗还算新鲜吗?你不是外地人怎么也装糊涂了?

  我说,我只知道一个大概,至于歌曲么,很小的时候太姥就教得我滚瓜料熟了。不信你听着———

  今天的喜鹊叫地是不一样哟

  是不是惦记着我晾干的牛肉干哟嗬

  草原上的光棍们呐今天说话是不一样哟呼

  是不是看上了我那美丽的小秀英哟嗬……

  姑娘在我的歌声中现出一副羞羞搭搭的表情,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远天白云。歌声停止之后,我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然后等她夸赞我。可是我这种自顾自的行为似乎伤了她的自尊心,姑娘拖着牧羊鞭自言自语,羊群走远了呀。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向羊群。

  羊们并没有走远。我背上挎包追了上去,说,妹妹,你饿吗?我这里有吃的。

  姑娘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小气,对羊群呵斥几声,看了看我,说,我不饿。我说,不饿你就喝口水吧。我拧开另一瓶矿泉水,十分坚决地递到她面前。她忸怩了一会,收下了,却不喝;脸上明愉快起来

  我笑嘻嘻地问:我唱得还行吧?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说,我还是喜欢《十五的月亮》那种唱法……我忽然觉得和她探讨音乐问题不会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告辞。

  她说:牧铺上的张五十八会你的唱法,是他爷爷教的,他的琴拉得好。你要是去的话,等羊吃饱我就带你去。

  我说,我不能等下去如果张五十八什么也讲不出来,我不白等了?

  姑娘说:你的唱法就是他爷爷编的,他阿爸记得清楚楚,又传给了他。张五十八还会讲古啊。你要找的人物可能他们都知道。

  这种信息撩起我的兴趣,好像一本发黄的史料就要摆在面前了。在等羊吃饱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她叫米拉,今年十九岁,有着中文化,而且喜欢看三毛的作品。我们好像有了相通之处,我炫耀地给她讲述未来书中的故事,还把背包抡圆了飞跑着替她圈回走散的羊。这时米拉就露出了羞搭搭兴奋而亲切的表情。我的心在她表情中渐渐融入了这片美丽的草场,在羊群浓重而又飘逸的膻气中看到了太姥愁苦刚毅的多皱脸庞。

  天傍正午,肚子圆鼓鼓的羊们聚在一起,把头努力向同伴身下探去,以此躲避阳光的照射。我帮着米拉把羊群赶回一座土山脚下的牧铺,她阿爸和两只灰色的牧羊犬同时迎了过来。她阿爸对我绽开笑脸,连说:小伙子欢迎欢迎。两只牧羊犬好像没领会主人的意思,凶恶地向我冲了过来,我忙抓紧背包准备迎战,那牧羊犬却在我身侧兜了个圈子,撒欢儿向远处跑去了。

  米拉被我的恐惧弄得歉意十足,连连解释,这狗是经过训练的,不会随便咬人。然后邀我在她家用餐。我婉言谢绝了,只请她带我去张五十八家的牧铺。米拉从羊棚的接羔室里推出一辆红色的男式摩托,跨上去让我骑在后边。我被她粗野的样子弄得心里好像有了依靠,坐上去也非常踏实。

  摩托车在沙质路面上飞快地行进,米拉身上淡淡的少女的清香拂在我的脸上,使我莫名奇妙地心情格外开朗。在几次急刹车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身体,便抓住了她圆活的肩膀。于是我的脑袋里从未有过地震荡起来。

  张五十八家也在用午餐,一张地桌旁围着他老伴儿和儿子儿媳。知道我的来意后,先邀我用过餐。然后急不可待地拿过他的马头琴,把他爷爷———著名蒙古族民歌手张阿比亚创作的民歌《韩秀英》唱了一段。

  张五十八略带沙哑的歌喉和着雄浑的马头琴声在牧铺的四壁间荡漾。他尽管没有年轻歌手的十足中气和清亮的嗓音,但那沧桑之感更能拉近历史与现实的距离。

  歌声过后,热情好客的张五十八把老伴儿和儿子儿媳打发出去,干活的干活,放牧的放牧。他陪着我喝酽酽的红茶。于是,时空在我的意象中发生了变化。

   正 文

  以往的任何时候,这浓重的晨雾都不会给韩秀英心里堆出这么大的障碍。虽然在晨雾的笼罩中走失过羊群,迷失过方向,但她依然喜欢在雾中策马奔驰的感觉。那感觉像鱼儿在水里游泳,像鸟儿在云间飞翔。

  这时候,羊群在撒满露珠的草场上漫散开。和韩秀英共放一群羊的萨日娜迎住头羊,长鞭无力地落在羊背上,不是在抽打,倒像多情的安抚白雾缭绕的意境把现实隔断了。埋藏在心底的美丽幻想生出飞翔的翅膀,搧动着,搧动着。这压抑的情愫终于化作凄婉的歌声,在雾中湿渌渌地向远处传送而去。

  远方的山啊你长大了

  我等着戴你送来的花

  草原上的小红马啊你吃饱了

  你带我去找你的主人吧

  黄了的草啊又绿了

  美丽的姑娘变老了……

  圆润、凄美、忧怨的歌声和着羊群浓重的膻气与雾霭融汇。韩秀英被她的歌声打动着。忧伤的思念摄住了她的心,她挥也挥不去一年前那次幸福的伤害。

  那是去年八月里的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撒在饱满的草穗上,把谷香炸出来,飘满了辽阔的草原。羊早就吃圆了肚子,躲在草丛里悠闲地倒嚼。韩秀英和萨日娜的坐骑也吃得顶了脖,歇蹄站着,下垂的头颅和半睁半闭的眼睛显现出它们的神识已在睡梦的边缘游移。

  萨日娜和韩秀英躲在草场边的柳树毛子的阴影里,在毡垫上轮番解除了睡意。初秋的暑气闷得她们一抹一把汗。萨日娜捋下头巾,前额呈现出与脸颊对比鲜明的白晰和细腻。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白白净净的,太阳晒也晒不黑。现在找男人了,要老了。抵不过太阳了。这儿白,这儿黑红黑红的。”萨日娜分别在额角和两腮点了点。

  青春漾溢的韩秀英没有兔死狐悲的凄凉与无奈,为自己的美丽欣慰的同时产生了疑惑。

  “找了男人,要变老吗?”

  “那是。”

  韩秀英揪下一枚柳叶,在手里撕成了两枚。迷离的目光和脸颊上的粉红不是对变老的恐惧显示,倒像悟出了不那么变老漂亮会失去意义的道理。但她却说:“我不找男人!”

  萨日娜笑嘻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说:“你会疯的。”

  萨日娜站起来,解开腰带,用单袍的前襟往里煽风,以此排解暑气。韩秀英羞涩地躲开了那片嫩白。萨日娜的放荡让她感觉别扭。这种放荡实实在在地破坏了占据她心灵的美好而圣洁的向往。柳树毛子的梢头晃动起来。老天在透气了。

  “来风了。”萨日娜敞胸捋袖地离开柳树毛子,站到高岗上去。

  韩秀英涌出一阵善意的嘲弄感觉,阻拦说:“回来,让人看见。”

  萨日娜诡秘地笑笑说:“鬼吧。”接着现出疯疯颠颠的样子,悠扬地放声呼喊:“都来看我吧———”

  韩秀英对这种作派产生了恐惧,这女人真是不管不顾,不计后果。可是在她担心闹出乱子的时候,萨日娜象忽然遭了一击,一边慌乱地掖紧袍襟,一边飞快地跑下高岗,喘吁中透出恐慌与兴奋交融的神气。

  “来了!快,来了!”

  韩秀英被她拖拉着站到高岗上。不远处的长路上缓慢地过来一条由骆驼排成的长龙。

  这是从遥远的达布苏诺尔长途跋涉来的运盐队伍。驼背上架着模式统一的货架,让人误以为是天生长出来的。天气闷热,远行的队伍现出了从头到尾的疲乏。苍凉的驼铃声像骆驼滞重的步伐,响得消沉而无奈。盐贩子们有的在驼峰间搭就的座位上坐累了,随着骆驼步行;有的走累了,坐到驼峰间或骑到在不同路段随时更换的马匹上。无论是谁,全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特别是数月不剪的长发和在远方穿来的特异服装,给人很重的外乡人的感觉。驼队在蜿蜒的土路上走近了。肉感十足的驼蹄在沙质面上带起浓重的黄尘。黄尘倦倦地落到路边的猫耳花上,蓝幽幽的猫耳花就变成了土的颜色。驼队的盐渍气、腥膻气格外浓重,把草香和花的气息都淹没了。

  萨日娜和韩秀英伫立在高岗上,被破破烂烂的运盐队伍中隐藏的无数未知吸引着;也被寂寥中忽然出现的陌生牵动着。她们一直伫立到长长的队伍走尽长路,消失到坡岗那边的柳树毛子后边去了。

  “他们不会远走,老爷要买他们的盐。他们要听潮尔书,要祭敖包。这么晚了,往前走要过黑森林,不太平,今晚咱这里要热闹了。”萨日娜随着自己的心愿絮絮地叨念着。想象中出现的热闹场面让她兴奋了,以致两耳下流苏样的耳坠都急冲冲地摆动起来。

  “走,再看看!”萨日娜一拉韩秀英的手臂,双双走向她们的坐骑。

  韩秀英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她让马不缓不疾地跑起来,风鼓动着她鲜红的衣袍,吹摆了秀美的长发,她的心头也被某种好奇弄得凌凌乱乱起来。因为有人流传,在这支运盐队伍中,有一位就是萨日娜的情人,她当然要对队伍上心了,自己这是干什么呢?这么一想,韩秀英不想满足好奇心了,却也不管马的四蹄,很快就兜了个圈子,又站到骆驼队伍前方的草坡下了。

  这是达尔罕王爷的领地。不管是萨日娜,还是韩秀英,比较贴切的称谓是牧奴,或者叫放羊丫头。她们虽然都有选择主子的自由,但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多少东西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可是当她们勒马站到草坡上,面对一群外乡人的时候,还是涌起了主人翁的豪迈感。所以萨日娜寻觅的目光放肆而执着。韩秀英也有了马贩子选择马匹一样的观赏心理

  盐队大约有二百多峰负重的骆驼和十多匹护队乘骑的马匹。这是一个坚韧而执着的队伍。从达尔罕草原到达布苏诺尔,有几千里的漫漫长途。这支队伍往返的时间要几个月之久。这支充满阳刚之气的队伍不光能呈现出男人世界的生存能力,也于破烂中闪现着任何艰难险阻都击不跨打不败的强悍。即使这样,当韩秀英想到他们风餐露宿的生活时,心里还是产生了轻风般温柔的怜悯。

  领队的男人把单袍搭在盐筐上,光裸的上身肌腱发达,古铜色的皮肤闪着油亮的光泽。一双锐利而沉静的眼睛在篷乱的长发和一部络腮长须间洞察着世间的风吹草动。尽管两个年轻女人已近在咫尺,但他依然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向前方。

  这是一支检点而自重的队伍。在长途跋涉中,有时几天不见人烟,有时在危机四伏的荒原上和死神濒濒交汇。在寂寞而漫长的旅途中,一个个充满阳刚之气的健硕的躯体里,盈余的精力往往象噼叭作响的火花,不着边际,漫天飞舞。他们具备着野生动物的本能,凭视觉、凭嗅觉、甚至凭直觉就能判断周围是否有女人出现。女人有辐射波,渺茫的身影、微弱的气息、甚至带着几根长发的破烂头巾,都理所当然地要使这支队伍暴乱。可是,坐在马上的两个女人只看到了一个个麻木的表情。在那些篷头垢面中几乎见不到欲望的悸动。

  队伍不慌不忙、不惊不乱、一派从容地行进着。韩秀英在盐贩子的恃重中胆子大起来,怯生生的目光开始象找羊一样投向夹在骆驼间的男人,心底有一缕母性的温存飘然而起。在她侧头观察同伴的表现时,猛然发现一种无声的交流。一个故意走在路边的赤膊男人颈上挂着护身佛的链子,女人手掌大的护身佛坠在前胸,发着淡绿的柔和的光泽。他故意把长发捋向脑后,把整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展现出来。然后在看向这边时,右手不被觉察地摆了摆。韩秀英急忙观察同伴的表现,以此判断那英俊男人手势的去向。萨日娜似乎忘了身边有同伴,异常振奋地用目光跟着那个人,迫不急待地点了点头。

  他们是情人么?韩秀英有了这种猜测之后,心底忽然空落落的。

  “走吧,羊群要起来了。”她提了一下马的丝缰。瞬间莫名其妙地生起一丝忧怨。

  超出她的意料,萨日娜愉快地说:“走!”催马向回奔去。在马背上故作美姿让人欣赏的样子让韩秀英猜出她已胸有成竹了。

  韩秀英兴趣索然地回望了一眼缓缓前行的盐队。沉闷寂寥中忽然响起一种声音,促使她稳定下来,侧起耳朵。那是童气尚存的歌声。辽远、悠扬、带着浓重的凄楚与悲凉。

  天黑了天亮了

  阿妈啊孩儿要去远方

  大雁南飞了

  阿妈呀孩儿扯不断想你的柔肠

  或许是沉寂中突发的声音吸引,或许是那哀婉的情愫打动,总之,韩秀英带住丝缰,情不自禁地寻找歌声发出的地方。她寻找着,寻找着。可是队伍依然沉稳地行进着,所有的人依然平平静静、旁若无人。

  韩秀英的目光寻寻觅觅,直到队伍末端的骆铃声消失之后,她也没有确定唱歌的人。她彻底失望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惆怅从远处腾起的尘埃中袭来。

  小小的牧村只有十几户人家。这里最初是格日图老爷的牲畜夏营地,近几年世面不稳,马匪、小偷乘虚袭击过这里,抢走了一些上好的马匹。格日图就带着几户为他出牧的人家在这里建起了小小的村落,自己也很少回到一百多里外的有王爷府的繁华之地去游逛,整天守着他的下人和牲畜,大把大把地攒钱。过往路人问起小村时,下人或熟知这里的人顺嘴说:那是老爷艾力。于是,小村就象婴儿起了名字,提到老爷艾力大家就知道是这儿了。

  在达尔罕草原,人人都荣耀的一点是,这水草丰美的辽阔之地是圣祖成吉思汗的二弟哈布图哈撒尔后裔的领地。他的子孙在这里繁衍生息。无论怎么风云变幻世事变迁,祖上的荣耀已经融入后人的血液,像春雨被遍野花草吸收一样,融入了这方厚土。和祖上血脉一起沿袭下来的还有无形的信仰。在这里,黄教的活佛受到万民崇奉,就连王爷本人也相当笃信佛教。于是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庙宇遍布达尔罕草原的各个集镇和牧村,黄衣活佛和紫衣喇嘛就象畜群旁的牧人,为大家指点生死迷津。和黄教争风的是萨满教。萨满教在达尔罕草原历史久远。虽然达尔罕王爷以武力灭过两次萨满教,但它仍像老树绽新枝一样,顽强地在民间生存。

  两者比较起来,各有优劣,据说佛教能证悟人生究竟,却不轻易显现灵异。萨满教崇奉长生天,直接由鬼神附体施术,鬼神有欢喜心也有嗔恨心,来得比较直接。

  这两种教派在达尔罕草原争风斗法,就难为了祭祀用的孤伶伶的敖包。就像一扇大门,门楣上不知姓氏名谁为好。好在祭祀有传统的仪轨,人们在祭祀时心目中各有所指,各有所主,要的是寄托和灵验,虔诚心是一样的。

  在老爷艾力西南五里处的坨岗上,有一座相传是始祖受点化建起的敖包。几百年的日积月累,敖包大得已象一座小山。来自四面八方寄托各种希望的各种石块堆积在一起,不但汇集了人类的全部祈求,也汇集了诸多灵界众生。使这座敖包成为草原人及过往官宦商贾、豪客,乃至小偷求诸灵异的枢纽……

  介绍这些干巴巴的相互关系是想更能说清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里的事———

  老爷艾力西门外开阔的平坦草地上,盐贩子的骆驼去掉了背上的重负,轻松而悠闲地啃噬着长成了的草梢和香蒿细碎的叶片。平时,勤苦的骆驼得不到这种优待,不要说吃草喝水,就连在宿营地卧倒,背上都带着沉重的货架。因为盐队人力有限,二百多匹骆驼背上的货物搬下来再背上去,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但又不能成年累月不分昼夜地让骆驼背着货物,否则脊垫下的驼皮会生出热疮。

  今天,盐队大拆大卸,让辛苦的牲畜轻松轻松。因为他们明天清晨要去祭祀敖包。耽误路程是理所当然的。所有盐贩子都不会为此焦躁。恰恰相反,这种忙中抽闲的祭祀,会由于放弃自利而更能显出对神灵的敬意。这不是分析的,这是从每一个盐贩子心底里荡漾出的祈盼幸运的美丽波纹。

  盐贩子的领队,胸宽体阔的塔门带着儿子舍扎布和两个炮手离开宿营地,步行进了老爷艾力。散散落落的十几座土坯房已经飘起了晚饭的炊烟,煮奶茶、烀羊骨头的气息把不宽的门前街道都弥满了。

  陌生的客人来了,粗壮的牧羊犬发出愤怒的吠声。在门前木桩旁挤牛奶的妇女直起腰,愣愣地打量来人,并不马上喝住展开攻击之势的大狗。

  塔门一行并不胆怯,无视狗的存在,向妇女直走过去。

  “格日图老爷难道不知道他的老朋友来了吗?他的牲畜肯定是不缺盐了。”

  妇女把狗叫开,又看了看这几个盐贩子,一溜慌步进了一座大一点的院落。过不多久,格日图老爷的笑声就翻过土墙,传了过来。

  “是塔门老弟到了吗”格日图声音粗犷,把胆怯的小鸟雀吓得飞了起来。

  塔门的儿子舍扎布悄声说:“他早该知道咱们的驼队到了。”

  塔门按一下儿子的后背,说:“他肯定是要留下更多的盐了。”

  格日图带着他的两个炮手迎出大门。

  “噢,果然是塔门老弟。今天早晨喜鹊在门前聚堆,我就知道有贵客登门了。”

   塔门躬身施礼:“老哥哥,我请罪来了。达布苏诺尔遭了大雨,水把盐滩淹没了。这是高价进的一批货,请求老哥哥不要留了。下一批价格肯定能降下去,到那时才能跟老哥哥请求把我的盐多留一些。”

  出牧的下人早报告了一种情况,牲畜已经在寻碱地舔碱土了。格日图拖了一个多月不去东南一百多里的集镇购盐,就是要等塔门的盐队。从盐队买盐,要比去集镇购买便宜得多。他掐指算过,一年要省下好几十只母羊,够两个炮手的开销了。

  格日图哈哈笑过,拉起他的朋友走进院子,说:“如果骆驼有不顶壳儿的,减下一点重量不要紧,我有的是空棚,装下你的累赘是不成问题的。”

  众人到室内落坐,腕上戴着银镯子的漂亮丫头献上奶茶。格日图把自己的烟袋点燃了紧抽几口递给塔门,说:“这可是从京城带来的好货。达尔罕王爷府里也只有两个人能抽到,一个是王爷,一个是总管。”

  塔门接过烟袋细心地品味几口,咂咂嘴,象刚刚舔了一口咸盐,说:“好烟,好烟。不过在王爷府没听说过王爷抽旱烟袋,总管也只是对大烟有兴趣,你说的是他们几年前吧?”

  格日图现出一丝尴尬,说:“当然是几年前,现在他们怎么还能和我们一样用这种东西呢?”

  塔门以商人的敏感拿捏着分寸。接着说:“我一踏上你的地盘就知道你今年有大收成了。雨水好,草好,牲畜肥壮。”

  格日图淡巴巴地说:“难了。王爷把能耕种的草场出荒了。我这里的草越来越不够牲畜吃了。我叮嘱过放牲畜的,不能满天星随便放牧,要留下一些冬天用。更不能让过路的牲畜吃我的草了。”

  塔门笑了笑说:“精明,我要是来世投胎,愿作这里的牛羊,不受白灾之苦啊。”

  格日图打了个哈欠,说:“小日子小算计,比不上你们。”

  塔门看要冷场,说:“从达布苏诺尔到达尔罕旗,从来没听过比这里的潮尔书和四胡更好的乐子,我要麻烦老哥把艺人请来;我要让老哥的地盘因为我的到来而欢天喜地。”

  格日图说:“说书的张阿比亚身价也像雨后的牧草,长疯了,一晚上要十只母羊。”

  塔门点头说:“不多。”

  秋的凉爽在太阳接近遥远的草原的尽头时就显现出来了。在老爷艾力西门外草场上宿营的盐队的骆驼吃饱喝足,在凉爽中很有规律地趴卧下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几个护队骑马查看了一下周边的地势,以备偶遇不测时心中有数。塔门带着盐贩子到格日图家喝酒。他儿子舍扎布背上马头琴,独自到村头的一片高高的草地上,面对着欲坠的夕阳坐下来,拉起了悲凉的思乡之曲。

  这时候,在遥远的查干淖尔草原,他那随着季节四处游荡却充满温馨的家中,阿妈又该和下人们一起赶着牛群到河边饮水了。她绝对不会离开畜群呆在镇上那个家里享清福的。他不懂一件事,为什么阿爸和阿妈都逼着他跟随这该死的盐队呢?在这条路上,他们已经走了两个多月。阿爸为教了他许多途中的应变能力而特别高兴。可他自己烦透了,除了因为对死亡恐惧才勉强练习枪法之外,任何事情都是硬着头皮去做的。在这样枯燥的旅途中,唯一给他慰藉的就是这心爱的马头琴。幽怨哀婉的琴声在草梢间舒卷游荡,然后沿着平坦的地平线传向远方。

  在想象中,琴声也把他的心事艰难地带到了阿妈放牧的草场上。他在琴声中似乎看到了阿妈额前凌乱的头发被夕阳镀上了一层亮银。阿妈的手腕粗壮,戴着阿爸从外地为她购买的镯子。阿妈双手粗糙而温暖,抚摸他的脸颊时让他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夕阳在舍扎布的琴声中失去了光明。牧村低矮的土屋里透出。了微柔和的昏黄色的灯光。舍扎布抑制不住情感流动,毡房里、油灯下的母亲容颜在眼前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清晰。

  天黑了天亮了。

  阿妈呀,孩儿要去远方。

  大雁南飞了,

  阿妈呀孩儿扯不断想你的柔肠……

  浓浓的思乡之情和着悲凄的琴声在秋夜的萧瑟中颤微微地飘向天空。舍扎布思乡的泪水爬下脸颊。他哽咽着唱不下去了,琴声也戛然而止。

  他在思乡的痛苦中挣扎着,隐隐约约听到村落里传出吵杂声。舍扎布机敏地捕捉着那声音,收起马头琴,迅捷地站了起来,象机警的黄羊遇到了狼群,表现出的情态与刚才判若两人。

  可是他吓了一跳。在他身后十步左右,一人一马静静地站着。他本能地问:“谁?”话一出口,他就从那人的形体轮廓和隐约可辨的容貌上分辨出是个不可能给他伤害的女性。他缩紧的心松弛下来。

  韩秀英把羊圈到围栏里,心情寡寡的象丢了什么东西。西门外的盐队宿营地里像有很大的磁力,把她的什么东西吸引去了,偷去了,抢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张望那茫然的一片,象一粒珍珠失落在茫茫草原上,难有找寻的机会了。

  村落里,人们都显现出节日的愉快。盐队的盐贩子大声地和熟人交谈。一匹快马从街上飞驰而过。是格日图老爷等不及了,派人去看说书的张阿比亚来了没有。韩秀英在街上张望一会儿,一个个粗壮的、沙哑的、干瘪的嗓音无一能与她记忆中的吻合。她若有所失地牵马走向自己家。在她脱离吵杂一段距离后,有一缕马头琴的浑厚之音渺渺茫茫地飘入耳际。她好奇地停住脚步,侧耳细听,确定了一种与意象中旋律相近的声音。她毫不思索毫无顾忌地走向琴声飘起的地方。

   终于,她看到了一个人,听到了技艺高超的艺人才能拉出的琴音。她静悄悄地接近过去。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担心自己的声音会惊动对方,她担心那悲凄凄酸楚楚颤人心弦的琴声会被她打断!

  没有,那个人太专注了,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就连马蹄的重音也没有惊扰他。

  韩秀英站到了他的背后。拉着拉着,他情不自禁地让思乡的歌声冲出喉咙时,韩秀英发现自己有一点眩晕一晃而过。她的心跳加速了。琴声歌声牵着她进入了一种意境,呼唤着她心底的爱怜。

  当舍扎布警惕地腾身而起时,韩秀英愣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舍扎布为自己构造的幻境破灭了,他要马上离开。韩秀英在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这样的机遇失而难得。

  “哎……”她慌慌地喊了一声。

  舍扎布停住脚步。她的声音怯生生的,但甜润而清澈。

  “你叫我吗?”

  “是的……”韩秀英喘吁着拉马站到他跟前,吱吱唔唔地解释着,“是我……是我打扰你了吗?我……我是听到琴声……圈羊了,没事。”

  “噢。”舍扎布无声地笑笑。在这苍茫的天宇下,自己是一只失巢的小鸟,一枚枯叶也能给他躲避风寒的慰藉。

  “我笨,琴拉得不好。”

  “你、你是想家了么?不不,我是说,你的家离这里很远吧?”

  两个人无意间站到了一起,不约而同地向村落缓步前行。

  “我的家离这儿很远很远,我们要走两个多月才能到这里。”

  “噢,是这样啊。”韩秀英觉得有一根柔软的丝线,把她的心缠住了,拴住了。

  牧村前的空场上燃起了篝火。干透了的牛粪在烈火中噼叭作响。秋夜的微风吹拂着鲜红的火苗,把围在四周的人的脸庞都映照得红光闪闪。说书艺人张阿比亚天生伶俐喜动,他的艺术天赋象沙漠中的清清河水,滋润着牧人的心田。他不但能说潮尔书,而且具备创作民歌的奇异才能。即兴创作演唱是他的拿手绝活。他喜欢把创作的东西教给具有演唱才能的男男女女,由他们传唱到草原的各个角落。他每到一个牧村或牧铺,总是要根据主人的意思或者说几天潮尔书,或者教唱一些创编的新歌。主人在他临走时往他的衣袋里装几块大洋,或抓几只羊送给他。象今天这样人多势众的场合,他总是慎重地先邀请爱唱爱跳的人先登场,在人们的情绪平静之后,他才平稳地拉起潮尔,一丝不苟地说起在草原上流传久远的传奇故事。

  韩秀英把坐骑拴到小土屋前的拴马桩上,拽了一捆备用的青草扔给它。

  “阿妈,把鞍子替我解下来。”她忙不迭地跑向火光冲天的地方。

  韩秀英的母亲拉着小儿子通宝从屋里钻出来,说:“你什么也没吃呀!”女儿太懂事了。从来不让老人操心。女儿太勤快了,格日图满意,和女一起放羊的萨日娜满意,就连外铺的人也无不夸她。女儿天生丽质,漂亮的样子像雨后绽放的鲜花,老老少少都喜欢亲近她,喜欢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女儿最出色的是百灵般甜美的歌喉,只要她情绪上来,能唱醉所有牧人,能把歌声变成甘泉,即使在干旱的时季也能润化别人的干裂的心田。当母亲的耳朵里装满了达尔罕牧人对女儿的赞美时,心里也倍加疼爱这个心肝宝贝

  韩秀英在赞美和娇宠中并没有自娇,她比其他人更朴实,更善解人意,更能慈善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此刻,明月高悬,照得大地万物清晰可辩。韩秀英急冲冲赶向热闹处。她已经和那个叫舍扎布的外乡小伙子约好,都来凑个热闹。天才的韩秀英憋足了一股劲,她要充分地发挥她的歌唱能力。她要把十二分的劲儿都用上。这是一种冲动。这是沟沟坎坎都不可阻拦的大河流水。她甚至边走边即兴编出了要唱的歌词。她把歌词酝酿一下,喘吁吁地哼唱出来。

  忽然,有个人,慌慌张张地从草垛旁一闪而失。韩秀英吓得一哆嗦,向那边跨几步问:“谁?”那里悄无声息。韩秀英也不多管,猜测那是约会的男女,兀自快步赶到了篝火边。

  草原上人人是歌手,个个是琴师。艺人张阿比亚还在格日图家喝茶呢,这里就已经琴声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了。韩秀英无心听歌,目光急不可待地寻找舍扎布。此刻,舍扎布也在里圈向外张望。韩秀英情不自禁地向他招了招手。火光中,两张年轻俊秀的脸都漾出了会心的微笑。两个人情不自禁地站到了一起。舍扎布一洗满脸忧凄的神态,情绪激昂,从而更显得英俊潇洒了。他抑制不住地向韩秀英问这问那,好像对什么都有了兴趣,好像世上一切都忽然变得那么可亲可爱

  “你唱起歌来肯定非常好听。”舍扎布迷人地微笑着。

  韩秀英不置可否,犹豫着。她悄声问:“你会拉四胡吗?”

  舍扎布自信地点点头。韩秀英说:“你拉我唱。”

  舍扎布作难道:“没四胡。”

  韩秀英忽然感觉他显出的憨实样子那么可亲可爱。情不自禁地搡他一下,嗔怪道:“马头琴!”

  “噢,这个没问题。”

  两个人悄悄地溜出人群,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合了一下音,然后回到了人群里。舍扎布席地而坐,把马头琴夹在两腿间。韩秀英掩饰了一下羞涩神态,从从容容地走到舍扎布身边。欢快的琴声和嘹亮甜美的歌声相伴着传扬开来。

  天上的月亮十五圆又圆哟嘿,

  今天的小秀英有歌唱不完哟嗬。

  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呐,

  今年说话也不一样哟嗬……

  是不是在这里团团圆圆过大年哟嗬……

  完美合作获得了意料不到的效果,在歌声的间奏处,围观的牧人和远地而来的盐贩子都欢呼起来。可惜,这时格日图老爷威风八面的陪着塔门走出大门。艺人张阿比亚的潮尔书到开场的时候了。

  舍扎布和韩秀英又回到人群中,韩秀英的小弟弟通宝挤了过来,拉姐姐说:“阿妈让你到她身边去。”

  韩秀英沿着弟弟的手指望去,阿妈正骄傲地笑着看向这里。韩秀英不情愿地挤过去。阿妈说:“我的孩子肯定是饿坏了。”

  韩秀英说:“不饿。”心里对阿妈的关心感到厌烦。

  牡丹说:“那好,跟阿妈在这里听潮尔书吧,阿比亚的故事永远没有重复的。”

  韩秀英不大情愿地和阿妈站到了一处。通宝一整天见不到姐姐,依恋地抓着姐姐的一根指头。韩秀英只有用目光向舍扎布解释了。舍扎布也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在大家都聚精会神注视张阿比亚,听他行云流水般叙述传奇故事时,舍扎布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想告诉韩秀英,他不再思念他的家乡了。

  盐队在旭日东升时整装待发。韩秀英还没赶到羊栏时在马背上看出这个架式。她的心顿时慌作一团。那纷乱的骆驼队里,哪一个是舍扎布呢?临走还能见上一面吗?她有直通通去找他的勇气吗?见到他能说些什么呢?韩秀英的脑袋大了起来。

  萨日娜哼着小调,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地向羊栏走来了。她两耳下的耳坠子拍打着她的两腮,加上幸福的表情,让人觉得她太悠然自得了。她在羊栏门口跳下马,把长鞭搭在马背上,掩饰不住喜悦的心情,向韩秀英一招手,说:“你来。”

  韩秀英一提丝缰到了她的身边。

  “你看,这对镯子是纯金的你信不信?你看这花纹,花啊草啊人啊,全有。”萨日娜把手臂高高地举起来,以便让韩秀英看得仔细。

  韩秀英草草地看了一眼,说:“好,真漂亮。”

  萨日娜诡黠地说:“这是我昨晚在火边捡到的。肯定是盐贩子为他们的女人特殊打造的。他们的金银无数,这对镯子我不准备张扬了。”

  韩秀英焦急地看了看已排列成行的骆驼队,无奈地叹了口气。

  萨日娜叮嘱道:“千万不要对旁人讲,就连你桑布哥也告诉我,今天不要戴出来。我不怕,为了一对镯子,盐贩子还能捋我的胳膊看吗?”

  韩秀英怅然若失地说:“他们要走了。”

  萨日娜一副豁达的样子,说:“走就走吧,明年还来的。他们为了挣大钱,一年也耽搁不得。”

  韩秀英打开羊栏,问:“我们唱的还好吗?”

  “你们?你和谁?”萨日娜问。

  “你没听潮尔书啊?”

  “听了听了。你们唱得也好得不行。”

  “可是我没看见你呀?”

  “噢,我都看见你了,你怎么会看不见我?我躲在老爷家的大门后看的,我怕有人拉我唱歌。我嗓子不行了,不准备再唱了。有外乡人嘛!”

  萨日娜骑上马背,挥动长鞭,说:“今天这羊懒,不愿动啊。”

  两个人把羊群赶到一个牧草茂盛的沟塘里,双双策马登上高坡。

  骆驼队向敖包蜿蜒行去。两个人都默默地守望着,脸上各自显出复杂的表情。

  过了许久,盐队里所有人绕完了敖包,向敖包上撒了白花花的咸盐,或者扔了从远地带来的石块。队伍又蠕动着向东南行进。

  韩秀英心里涌起委屈而酸楚的情绪。她忽然抖开丝缰,毫无顾忌地冲下高坡。萨日娜吓了一跳,远远地问:“你要干什么?”然后又小声嘟囔:“这丫头真是疯了。”她跳下马来,坐到草地上,退下腕上的镯子欣赏上面的花纹。

  韩秀英弄不清自己撒马追去的目的所在。她靠的是一种本能的驱使。可是在要接近队伍的时候,还是明智地让马放慢了步伐。在和盐队接近得只剩几十米距离时,她的勇敢彻底消失了。她装作一副对盐队毫不在意的样子,抬眼去看敖包周围悬挂的彩色经幡。没有风,经幡也丧气地失去了飘扬的活力,消沉地下垂着。

  韩秀英忽然恨起舍扎布,难道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么?难道自己策马追来他会看不见么?难道他是看见了也无动于衷么?她这么想着,一行委屈的泪水簌然而落。

  盐队冷漠地在她的视野中缓慢地消失了。被骆驼踩踏的路面上残留着杂乱的印迹。一丝凉风吹过,经幡飘动起来,好像是对她的一种嘲弄。这时,她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在懵懂中,她已经犯了忌讳。这座敖包是不许女人接近的,就像道家的一些符咒忌讳女人的经血一样,如果犯了冲撞,是件两败俱伤的事。

  雾气更加浓重了,细密的水珠接近于毛毛细雨,把人的衣服和牲畜的毛都打得潮糊糊的。萨日娜一遍又一遍地唱她哀婉的歌。韩秀英被她的歌声感染得心里酸凄凄的。

  一只野雀在雾中穿空而过,发出唧唧的寻找同伴的鸣叫。韩秀英挥鞭把漫散的羊群拢了拢,和萨日娜站到一处。

  “盐队在雾里会迷路吗?”韩秀英问。

  “他们熟悉路就像咱熟悉群里的羊。”

  “盐队一来,咱们又能听潮尔书了。”韩秀英掩盖着心事。

  “去年,老爷以低价强留了三十匹骆驼的盐,塔门老爷很生气,临走的时候都没让老爷去送行。你桑布哥当时就在场,夜里把老爷的红马喂饱饱的,老早就备上了鞍子。老爷把他骂了,说:你和塔门有交情你去送行吧,他给我的脸色你没看到吗?我们是掰交了。你要交你交去,别忘了把你的女人带上。听听,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桑布哥回去都喝醉了,吐了我一身。”

  韩秀英心事重重地说:“他们怕再也不会从这里路过了。”

  “放心,盐队在王爷府交税银,路过这里是受王爷保护的。咱这敖包灵气大,年年路过这里都要祭祀,谁敢绕过去呢?谁不怕不吉利的事落到头上?放心吧。盐队来就是一两天的事,你没见晚上的月亮都圆了吗?”

  韩秀英不被觉察地舒了口气。

  羊肚子吃圆了的时候,雾气淡化了。红彤彤的太阳升起老高,不但没有热力,连晃眼的能力也丧失了,像用红纸剪的圆挂在了天上。

  两个牧羊女不约而同地把羊群赶到尽量靠近敖包的草场上,茫茫无期地等待着一个希望。

  惊喜在雾气消散的时候发生了。先是韩秀英发现了骆驼队的几匹骆驼爬上了远处的地平线。

  “他们来了!”她惊喜得秀气的鼻子尖上一下子冒出了汗珠。

  “是的,是他们来了。”萨日娜瞬间也呆呵呵地木了一下,随后抡圆鞭子向牧草上抽打几下说:“走,看看去。”

  韩秀英迟疑地扭了一下身子,说:“看看再说。”

  两个人站在一起,怀着同样的心情遥望着西方。

  长长的骆驼队象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越来越长。等末端的骆驼爬出地平线,骆驼队就变成了一条完全从洞里爬出来的蛇,蠕动着向这里爬来。

  萨日娜说:“晌前赶到这儿,怕是要多留一阵儿了。”韩秀英紧张得吁吁带喘,说:“那是一定的,我们这里要热闹几天了。”

  在她们的视野中,骆驼队沿着古老的牧野大道走过来了。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奔向在老爷艾力宿营的草场,而是拐到敖包这边来了。整个队伍好像提前就打定了一个永不变更的主意,行进得沉稳而坚决,没有一丝迟疑和惶惑。

  这种让两个女性无法理解变故仍在继续着。骆驼队要接近敖包时,领队的骆驼停下了。其它骆驼排列着形成了无数个首尾相连的圈,像一条盘卧的蛇。

  “奇怪呀,他们要干什么呢?”萨日娜愣怔怔地说。

  “是要祭敖包吧?”

  “以往都是启程时才祭敖包的,这回怎么变了规矩?走,看看去。”

  “要犯忌讳的。”韩秀英迟疑着。

  “不到近前,远远的看。”

  两个人骑上马向敖包走去。

  盐贩子和护队都脱离了原来的队伍,在敖包前重新排列成行,绣花的单靴布满尘土,杂乱地绕着敖包迈动着。敖包周围地面上的沙尘腾起来,要把这个人的队伍笼罩了,可是所有人都不用手遮档沙尘,表情庄严地把抱在怀里的祭品向敖包上投去。

  古老的敖包扯满了无数色彩不一的经幡,从那褪色程度上显示出悬挂的前后。敖包上的石缝里杂乱地生长着一丛丛耐旱的蒿草,茂盛得真像里面隐藏着无数神灵,让人平添幽深神秘之感。

  在绕过三圈后,人的队伍像在河边饮足了水的蛇,又融入到原来的队伍里。

  “这回怕是要宿营了。”萨日娜眯眼望望高高升起的太阳。

  “是要宿营了。不然站在这里干什么呢?”韩秀英努力分辨着所有的人,却寻不到舍扎布的身影。他没来呀!韩秀英心里冷冰冰的像坠入了悬崖下的冰水里。

  队伍又颇有规律地排列起来,领队的骆驼向老爷艾力偏南的方向走去。后面的骆驼规规矩矩地紧跟着,没有一匹向老爷艾力拐去的。

  “他们要到南边的平地上宿营么?”萨日娜焦虑地猜测着。

  韩秀英木呆呆地沉默了。她的心像被谁摘下扔掉了。

  猜测是错误的。在萨日娜以为最好的宿营处,队伍没有停。在谁都觉得已经错过地势的地方,骆驼队伍依然蠕动着。

  “他们走了呀!”萨日娜一拍马鞍桥。

  韩秀英一阵头晕。她不能说话,否则泪水会夺眶而出。

  骆驼队在她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连腾起的黄尘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萨日娜气急败坏地说:“杂种,是忙着去黑森林里喂狼吗?”

  韩秀英不声不响地下了马,装作到附近的柳树毛子里解手,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可是她的忧怨和委屈忽然没有了发泄的对象。舍扎布承诺过什么吗?没有。舍扎布给过自己特殊表现吗?也没有。韩秀英的泪水像一下子关了闸,断了。她抹抹脸,心里的失落却怎么也抹不掉。她没有兴致和萨日娜去说闲话。她要独自体会这种失落。她要在失落中再找找希望的火花。

  韩秀英在柳树毛子里站了一阵,怕萨日娜起疑心,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柳树毛子,回头一看,在不远的柳毛子的阴影里,萨日娜仰面朝天地躺着,袍子的领口大大地敞着,露出大片粉白的肌肤。

  韩秀英看了看羊群,有一多半趴下倒嚼了。这是牧人最轻闲的时候。可是现在闲下来做什么呢?她向骆驼队伍消失的方向望着。这么一望,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一个人骑着一匹白马向这里奔来。白马四蹄撒开,肚子几乎贴着地面了。马跑到这种程度,骑手探身就能揪到低矮的草梢了。可是那个人似乎嫌马跑得还不够快。从那姿态上看,他还在用马鞭抽打着,催促着。

  韩秀英蓦然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是舍扎布吗?念头一起,她便不加思索地迎了过去。距离在双方的急进中缩短着,缩短着。韩秀英渐渐地停下来。她又有了顾虑。她掩饰地揪下身边的一个草穗,用两手卷弄着,她的眼睛却一刻也不肯离开那一人一马。

  骑手长发飘飘,白色的短袍随风飘舞。他似乎注意到了韩秀英,直直地奔了过来。在韩秀英附近猛然减速,由于太突然,在原地转了几圈才平稳下来。骑手飞身下马。

  “舍扎布!”韩秀英顾不得掩饰羞涩,几步奔到他跟前。“真是你啊。”

  舍扎布一副张慌的样子,先向来路张望一下,急急地说:“秀英……”他边说边从颈上摘下一尊白金打造的护身佛。“秀英,这是阿妈为我请活佛加持过的,愿佛爷保佑你。”

  舍扎布武断地为她套在了脖子上。韩秀英整个人都僵了、木了,想说的话一句也没了,“盐队规矩,沿途不许和女人过密交往。你等着,我要请求阿妈陪我一同来把你接回家去。你答应我么?”

  韩秀英望了一眼英俊脸上那急切的表情,欲言又止。这太突然,太仓促,太让她难以启齿了。

  “说呀!如果让他们知道我来见你,是要把我活活打死的。”舍扎布焦急而恐惧的说。

  韩秀英咬着美丽鲜红的嘴唇,喜悦而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舍扎布瞬间一愣,马上醒过腔来,搬住韩秀英的双肩,又急切地问:“你不答应我么?”

  韩秀英几乎要瘫痪了。她垂下头,心疯狂地跳动着,幸福的气息把她的喉咙堵得满满的。

  舍扎布又回望了一眼盐队离去的方向,摇晃着她,拖着哭腔说:“你倒是说话呀,你答应我么?”

  韩秀英轻轻地点了点头。舍扎布粗鲁地在她光洁的前额上吻了一下,仓促地回身上马扬鞭的同时焦急地叮嘱道:“等着我。”然后双脚踹镫,风一般驰去了。

  韩秀英惊愣着用目光紧跟舍扎布英气勃发的背影。她额上的湿润凉凉的,痒丝丝的。尽管很仓惶,那双唇有力的接触太实在、太坚决、太不容质疑了。韩秀英好像经过一番拼搏之后终于从惊涛骇浪中游到了彼岸,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舍扎布很快从她眼前的草场上消失了。韩秀英却依然激动着,她发现了自己的双腿在抖。她摘下颈上的护身佛。佛清静地坐在莲花座上,微合双目,似乎对世事不予理睬,可韩秀英满怀虔诚地对佛生起无限敬意,捧在手里,像捧着自己的未来。

  “哎,那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萨日娜爬了起来,敞着领口,背上星星点点地挂着草屑和草的颜色。她无精打采地眯缝着眼睛,一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韩秀英慌忙把护身佛藏到怀里,应付道:“噢,没见过。”

  萨日娜气急败坏地说:“肯定是个掉队的狗杂种!”韩秀英走向自己的坐骑,护身佛在怀里沉甸甸的。她准备悄悄挂在脖子上,用衣服遮住,不让任何人看见,也不让任何人知道。

   第二章 横 祸

   题 记

  我身材矮小,在上中学的时候,女同学看我不顺眼也敢唬下脸对我发威。我就默不作声地躲到角落里去。不过,在闲谈时,我有非常威武但不一定光彩的家庭历史向别人炫耀。据爷爷讲,我太爷马架儿好,达尔罕草原上的任何一匹烈性马,他只要搭住鬃毛就能骑上去。一天下来,那马就成了驯顺的坐骑了。我太爷枪法好。有一回,一伙土匪要到牧村里来打劫。给关四老爷当炮手的太爷单人匹马冲出去,躲在草垛后面,一枪把大柜的匣子打落马下,使牧村避免一场劫难。可糟糕的是他与这伙土匪交上了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时间一长,他弄明白了抢羊比养羊容易,抢马比养马容易。于是,他也出去当了土匪。我们家族开始有了自己的畜群和草场。

  科左中旗解放的时候,太爷已经是快五十的人了。二十多年的土匪生涯给他赢来了不少仗义的好名声,同时也有许多血债无法抹煞。就在他抢够了要享清福的时候,一颗铲除恶人的子弹送他走上了黄泉路。

  他临被抓走前惋惜而后悔,跟爷爷说:我跟八路军早走一年就对了,不放心这家业,又想享点清福。你看这福享的。爷爷说,太爷最遗憾的是没跟八路军走。言外之意,他以为那是一条生路。不过按猪蹄道人的说法,太爷是气数尽了,跟谁走也难免劫难。

  我常常希望呈现太爷那样的豪气,又不想担什么风险,所以显得比较拘束,又有点好招猫斗狗。这种血液里流淌着的清理不出去的匪气和懦弱始终折磨着我。成人之后,我想到了解决这种矛盾的方法,那就是在小说里逞英雄。为了写土匪,我给漏网的马贼买过香烟;为了写土匪,我查遍了科左中旗有关这方面的所有历史资料。为了写土匪,我甚至想拦路打劫,或抢个漂亮姑娘过日子,终因胆小,没能实现

  现在世面不一样了。在科左中旗的主要交通路口,除了孝庄文皇后故里的种种标牌,就是“外商利益至高无尚。”把外来人恭敬得常常觉得过意不去。

   正  文

  羊群不管大小,有头羊。头羊一走,其它羊都跟着,有再好的草料也弃下。头羊不走,其它羊散开,转一圈还回来。马群也这样。牛群也这样。人群也不例外,只是比畜群复杂一些。

  关于在动物中如何能成为头头,众说不一。有人说是奋斗的结果,可是都奋斗了只出一个头头。并且为什么这个头头能成为头头呢?所有解释都浮于表面,不究竟。地藏经里说,那是修福的果报。这种说法往纵深里延伸一下,似乎有道理,可是俗人天眼难通,不敢信。

  道理弄不清楚没问题,这不影响头头在动物世界里的作用。

  塔门的盐队已经有十几年的贩运历史。从达布苏诺尔到东蒙地区的道路、关卡及沿途的主要人物,在他脑海中有一张脉络清晰的图画。闭眼一想,好像从达布苏诺尔一下子到了东蒙地区了。

  塔门领队贩盐十几年,立下了严格的规矩。第一,有一线通路,不得与强人结仇。第二,不管有妻无妻,不管理由如何,沿途不得与女人密交,否则打死。不欲遵规不得贩盐。此规矩道理有二:一是女人乃祸之根苗,无祸侥幸,一旦祸起,悔之晚矣;二是,四世转世的松巴活佛在十几年前以神通力洞察未来,告诫他:贩盐谋利,沾淫则败。

  塔门常以如此这般的道理谆谆教诲盐队成员。可人心就像广袤草原上的花花草草,难以一律。背地里管束不住自己或不想管束自己的成员还是有沾染女人的。可谁也弄不清楚盐队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不顺究竟和沾染女人是否密切相关。因为有时不沾染女人,出事了。有时沾染女人,一路顺风。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这说法在一些人心目中就动摇了。

  阿爸是舍扎布最信赖的人,他完全相信阿爸的教诲。可发自生命底层的他自己也约束不了的力量支配着他撒了谎。他追上了盐队。

  塔门骑在高高的骆驼上问:“找到了吗?”舍扎布顺下眼睛,说:“没有。”塔门叹了口气,说:“天意呀。或许他的缘分就在这片草原上,你不要多想了,到集镇上让匠人再打造一尊,佛是没有分别的。”他无法看清儿子的心事,只被他蔫蔫的样子打动了。他双手合什,向空祷告:“神佛保佑我的儿子吧。”

  舍扎布成功地掩盖了自己,安稳下来的同时被阿爸慈爱的表现感动了。瞬间在心里祷告,“佛祖,如果有灾难,就降临到我一个人头上吧。我愿承担一切不祥的后果。”

  在达尔罕王爷的领地,有一片远近闻名的所在。那就是黑森林。这片原始森林东西宽四十余里,南北长一百余里。其间树木种类多样,有蒙古黄榆、有黑皮杨、有青皮柳。树间杂草丛生,荒蛮一片。这里是草原狼、狐狸、狍子等野生动物的理想天堂,也是达尔罕王爷畜养猎物的众生园。由于林草茂盛,给过往行人带来不便。说不上从什么年代开始,黑森林被几条道路拦腰截断。给行人提供便利的同时也为土匪马贼设立了最佳的打劫场所。年深日久,草原人对黑森林有了恐怖和神秘之感。不是万不得已,人们都避免走这些道路。

  塔门在这横穿黑森林的路上走了十几年,应付过各种场面。眼下,盐队就要进入黑森林。塔门传令,所有人畜,不得停步,不得掉队,一气穿过黑森林。

  盐贩子把藏在腰间、藏在鞍下、或用油纸包着藏在盐袋间的长短枪拿出来,做好随时应付不测的准备。

  骆驼队并作三行,以便首尾相望、首尾相应。所有步行的成员全都骑到骆驼或者马背上。十几个人的眼睛不敢懈怠地观察着四周。

  雾后的太阳像要把耽误的时间找回来,挥发出要把人烤焦的热力。一丝风也没有。树木的叶子静静地映射着太阳的光辉。四下俱寂。清晨或傍晚噪杂一片的黑森林连只鸟叫也没有。就连快要接近生命尾声的夏虫也蔫搭搭地不肯发出清脆的鸣叫。这使黑森林显得肃穆而幽深。

  驼队静悄悄地前进着。有的人饿了。就自顾自地嚼几块牛肉干,或吃几口奶豆腐;渴了,把用绵羊瘤胃作的酒壶摘下来,喝几口马奶酒。

  骆驼真是经过干旱环境考验筛选出的种族。在热闷的中午,这些笨拙的伙计尽管背负重荷,却依然能随着人的意志加快步伐。

  太阳偏晌。盐队走了一半的林间路程,由于刚进黑森林精神过度紧张,走起来一路平安,所以有人就倦怠起来,骑在牲畜上打盹。

  塔门一遍又一遍地传话,要大家打起精神。起初有效,重复两遍后,也失去了提醒的作用。困倦的大脑有的已经分辨不清声音来自梦境还是来自现实。舍扎布的表现让阿爸非常满意,他的眼中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辉。

  “你不困?”塔门骄傲地看着与自己并排前行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舍扎布精神饱满地说:“我不困,阿爸。”

  “你是对的,这种时候不允许我们犯困。尤其是你,要记住,我们活的不光是自己,而是大家,这样就不困了。”

  “我知道,阿爸。”

  塔门领队这么匆忙地祭过敖包,然后匆匆上路还是第一次。这件事在他心里堵个大疙瘩。

  “我们连日赶路,按里程计算,在老爷艾力歇脚最恰当不过。可是格日图这只老狐狸总要刮咱的油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作生意,要保持这种度。过分了我们就寻找解决办法。今年晾他一回,明年他就知道该怎么迎接咱们了。”

  “明年,咱们要在老爷艾力宿营么?”舍扎布心里敞开了一扇窗。

  “那是明年的事。”塔门随着骆驼的步伐晃动着,脸上现出刚毅而多谋的神态。

  “其实,格日图人不坏,除了有些小气。关键时刻他是比较正直的。只是我们在作生意,不能允许有任何毫无价值损失和浪费。格日图得寸进尺地刮油,就是忽略了咱们可以不在那里歇脚。你看,天黑前到沃德勒大集,住下,通知店铺,明天领盐,再住一夜,就把他晾了。”

  舍扎布为阿爸的算计感到骄傲。阿爸与他正庄其事的交谈让他生出很强的使命感。

  “阿爸,多数人困了。”

  “是的,谁都可以困,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是领队。明白吗?儿子?”

  “明白。”

  “明白就好。阿爸没几年干头了。你要拿事。从达布苏诺尔到沃德勒,你阿爸的名声就像清晨喜鹊的叫声,没有一声是嘶哑的。你要象阿爸一样,把这支队伍带下去。”

  “不贩盐不行吗?”舍扎布不爱这一行。

  “不要这么想。贩盐,这是定数。你是我儿子,这也是定数,你答应阿爸,不要脱离这条路,因为这不是我们自己的事。”

  舍扎布感觉出阿爸声音里的一缕凄恻。他可怜阿爸的样子了。

  “怎么让大家不困呢?”舍扎布回头望了望困倦的队伍。

  塔门无言地抽出德国制造的自来得手枪,慢悠悠地举向上空。“啪、啪。”清脆的枪声像鞭子抽在了所有人的身上。整个队伍精神一振,骆驼的步伐也随之加速。

  日影偏西,盐队走出危机四伏的黑森林。驮盐的骆驼和驮人的马都汗涔涔的散发着浓重的气味。盐队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停下来。盐队成员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减轻了内在的压力。大家的精神松弛下来,互相之间开始愉快地说笑,纷纷活动着酸叽叽的筋骨。

  塔门保持着领队应有的沉默。在大家要进一步歇乏之时,他冷静地说:“启程!”大家各归各位,队伍又蠕动起来。

  黑森林距沃德勒大集只有四十多里的路程,其间多是开阔的草场,偶尔出现几片柳树毛子,也绝非强人藏身之所。不过,西斜的太阳表明,要在天黑前赶到那里,确实耽误不得。

  盐队前行不久,有人发现身后坠着两乘坐骑。后队把情况传给塔门。塔门拨打骆驼离开队伍,毫无屏障地审视着。

  两人骑马并排而行,速度不疾不缓。看样子是过路行人。塔门传话,注意警惕。

  那两个人象赶路热了,袍子脱下来缠在腰间。走不多时,便赶上了盐队,和盐队的几个成员礼节性地打了招呼,并不减速,从盐队一侧超过去了。

  盐队警惕地前进着。不觉来到一处。这里北侧是一片柳树毛子,南侧是长满玻璃棵子的小孤坨。这时,塔门发现刚刚过去的两个人勒马进了柳树毛子。他传令:所有人等统统步行。让人夹在牲畜间。话刚出口,一排子弹疾雨样横扫过来。塔门大叫:隐蔽!猛觉左肩一沉,顺势滚落地下。舍扎布跳下马来,抽出手枪,隐蔽的同时准备射杀对手,却茫茫然不知对方身在何处。

  塔门左肩中弹,深绿的袍面上出现指甲大的洞。血很快浸涌出来。舍扎布不知道阿爸受伤,向前方盲目地开了几枪。

  塔门一声唿哨,同伴吆喝骆驼聚堆。十几个盐队成员在骆驼高大身躯的掩护下聚到一起。塔门叫上儿子,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却不见任何迹象,连枪声也不再响起。

  稍静片刻,查点人数,缺了两个,以为躲在某处,高声呼喊,不见回音,疑心中弹了。

  “阿爸,你受伤了。”舍扎布动手解阿爸纽扣。塔门一把挡开,向大家厉声道:“注意!看清楚再打。”一个盲目放枪的盐队成员说:“没人。”

  塔门说:“人来了就晚了。看这样子,不是大绺子。大家不要慌。等等再说。”

  这时有人心疼地说:“我的骆驼被打倒好几头了。”

  塔门一念憎恨冲向脑际。审时度势,他把恼火埋在心底,表示着他的头领风范。他说:“大家的损失,不一定光是几匹骆驼和盐,我们首先要保住人。其他损失,我来补!再有离心者,处死!”塔门脸上透出狰狞之状。

  塔门负伤的胳膊失去了活力,有人要查看,被他制止了。骆驼和马匹在动乱中没有惊散,在主人的呼喊中规规矩矩地进了柳树毛子。四下仍是旷野特有的沉寂,塔门让人寻找少的两个人,有人在骆驼间躲躲藏藏地去寻找,很快就回来了,说:“都不行了。”

  塔门踌躇片刻,叫过舍扎布,吩咐:“你骑马走北路,去老爷艾力,找格日图说明情况,让他先就近雇炮手来接应,越快越好。再有,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速速派人到王爷府报案,请旗兵来。”

  有人说:“舍扎布现在走太危险了。我们在明处。”

  塔门看着儿子,问:“你行吗?”

  “我行。”舍扎布忐忑地说。

  “好。刚才的两个人是从后面来的,他们早就设好埋伏了。这里离集市近,盐队又不是马群,行动缓慢,他们即使得手,也难以立刻消散。他们也知道消息传出去麻烦会很快找上来。所以我判断,四周都有他们的人,要把我们的人全打死。儿子,你要快呀!你去吧。”塔门让人仨仨俩俩分开隐蔽起来,自己带着两个人借着柳毛子的隐蔽护送舍扎布。

  这时道路南侧的荒坨上响起枪声,子弹从柳树毛子穿过去,打落了一些枝叶,飘悠悠落在密集的草梢上。

  舍扎布骑马在柳树毛子间穿行。密集的柳树毛子象敌人布下的迷魂阵。塔门告诉儿子千万不要迷失方向,迷失方向天黑也走不出这片柳树毛子去。要看着太阳,太阳落了要看准星星,一直往北,越快越好。

  塔门嘴里说越快越好,心里很清楚那只是个急切的希望。古老的柳树毛子盘枝错结,枯枝枯干夹在绵软的新枝间,形成了一道又一道难以穿越的屏障。有时,人必须下马掰掉枯树干,才能勉强过去。

  道路的艰难让塔门心里有了底。这密集的莽莽苍苍的柳树毛子,人行走起来尚且如此艰难,驮着盐的骆驼无论如何是穿不过去的。所以可以肯定,敌人不会在这一侧埋伏。走出一段路,舍扎布很快走出了经验,尽量巧妙地躲开枯枝枯干连片的地方。塔门看着儿子灵活的样子,心里依依不舍,但他说:“儿子,枪声越来越紧,本来要让你两位叔叔把你送出这片树地。盐队人手少,只能靠你自己了。”

  “你们回去吧,阿爸。”舍扎布努力作着沉稳、自信的样子。他回头看到阿爸的背影东拐西拐地消失在柳树的枝叶后面时,立刻被孤单和紧张包裹起来,不过这感觉没多久就被盐队那边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打退了。

  塔门推测的还算准确,当他带着两人回到骆驼队时,东南西三面都有子弹向这边射来。虽然从子弹的准确度上来判断,敌人离得很远,但已明确地让他们知道,三面的去路都被堵死了。

  塔门的盐队里时不时也回放几枪,却只是告诉对方,他们的装备也是很精良的。

  这种招猫斗狗似的交火持续一会儿,对方的枪声停止了。塔门看看离地面越来越近的太阳,焦虑像秋后越来越重的阴冷之气,把他的心弄得乱糟糟的。他一会儿推断这是得罪了熟人勾来的祸,一会又觉得这是一伙由生意场上的敌手引来的匪类。他一会觉得让儿子去老爷艾力是错误的决定,脑海中就闪现出格日图老谋深算的样子;一会儿又觉得去找格日图是正确的,脑海中就又闪现出格日图对匪类深恶痛绝的表情。

  枪声沉寂片刻。东面传来喊话声:“塔门,不想全死,就放过来一百匹骆驼!塔门,不想全死就放过来一百匹骆驼!”喊声过后,骆驼队里射出一排子弹,把那面的柳树毛子打得瑟瑟发抖。

  塔门叮嘱弟兄:“我们拖延一下时间。天还早,这条路上不会不过来人,咱们这种僵持很快会被传出去。再有,这里离沃德勒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如果有人听到枪声,达尔罕王爷留在那里的旗兵会来支援咱们。我们不能把骆驼和盐让人这么轻易诈去。”

  由于人员分散,塔门的意思不能一下子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就有等不及的人悄悄跑过来说:“咱们不能拱手白送,队长,拼了吧。”

  塔门让人传下话,不能拼不能让,要耐心等待。这时,对方似乎不耐烦了,三面同时发出连续的枪击。这一次开火不是在试探,从枪声逼迫的程度上可以判断对方在以很快的速度向盐队靠近。塔门拖着一条伤臂打得也非常英勇。啪、啪。一枪又一枪放出去了。可谁都没有看清对方。依然是盲目开火。

  这种状况只是一种过渡,在突然发出的一阵呼喊声过后,对方的人已经到了离骆驼队很近的荒树丛中了。这是一次不管不顾的果断的进攻,密集的子弹压过来。

  躲在树后的盐队成员又倒下两个。塔门推测对方至少有五十人以上,而且打法老练,在无伤损的情况下已经打死了他四个人。这么耗下去必然被全部打死。塔门传话,弃下骆驼,上马突围。这一作法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有人说:盐和骆驼丢了,要命没用了,干吧!有人说:要是早丢下骆驼,集中力量突围出去,搬来救兵,追剿对手,早见分晓了。

  不同意见只是牢骚,大家纷纷边放枪边贴近马匹。塔门没呵斥那些人,甚至连一个不满的表情也没有。从大家的话里,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决定,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他更能从这件事上发现自己的威望下降了。这种不知不觉的变故猛然显现出来真有点让他难以适应。不过他清楚眼下的局势,集中人员准备突围。在地势高低不平,地面荆棘丛生的地方,骆驼就像出宫的落魄娘娘,显不出特殊的强大气势,倒笨得成了累赘。所以准备突围的人员都抓到了马的丝僵。好在马匹够用。塔门见众人聚齐,便带头上马,冲出柳树毛子,朝没有枪声的东南方向奔去。众人也纷纷上马,一边向枪声响起的地方胡乱射击,一边催马飞跑。

  马蹄趟着茂密的蒿草,把成熟的籽粒蹦得四散飞扬。塔门注意着对方的动向。对方进攻中已经发现了他们在聚众突围,也纷纷上马,在后面开始了果断坚决的射杀。塔门喊上弟兄,打马快跑。忽然,南面的孤坨旁射来了密集的子弹。又有两三个盐队成员坠下马去。背上突然失去重量的坐骑,有的停下,有的随大队猛跑。

  塔门在逃跑中发现自己的又一个错误,如果突围,应该选择可能没有埋伏的北侧,虽然距救兵处远一些,毕竟安全。但人就是这样,迈出一步再想回来重新举步是不可能的了。好在有一点可能会止住对方的追击。他们毕竟是劫财,对人也许会宽容一些。然而这种想象中的侥幸很快破碎了。身后的骑手穷追不舍,孤坨旁一哨人马也窜了出来。塔门喊众人加紧还击,心里稍感慰藉的是前面没有阻击。此念刚过,前方不远处猛然从草丛里站出十几个敌手,叫嚣着把子弹射了过来。塔门忽感上身一抖,紧接着一阵晕眩,身体软绵绵地坠落下去,脑海中留下了对方纷乱的进击情形。在他的最后记忆里,是凶猛而来的马蹄声、呼呼嚆嚆的叫骂声和同伴痛苦的绝望哀叫,他痛苦而无奈地意识到,手下的兄弟,都遭遇到了和他同样的结果。

  于是,在黑森林通往沃德勒大集的这片柳树毛子南侧的枪声停止了。这伙劫匪把骆驼重新排好,十几个盐贩子模样的人骑上骆驼。

  这时,太阳红红的就要坠到阴气拂拂的黑森林里去了。

  舍扎布的衣着从来没有这么破烂不堪过。浑身的衣服被枯枝刮开了无数口子,飘飘忽忽地象坟尖上经过雨淋日晒的肮脏的裱纸,特别左肩上的口子开得太大了,裸露着白晰晰的皮肉。他的头发篷乱,脸上汗水和尘土混合着,象刚刚从臭泥堆里钻出来。舍扎布也从来没有由于衣衫褴褛而造成的这种难堪。因为他在打马奔向老爷艾力的时候自然想起了韩秀英。

  世事真是让人难以琢磨,眨眼之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头晌还盼着见她,转眼又怕见她了。

  太阳就要坠下去了。舍扎布担心要圈羊了。他让马跑出了最快速度,是为了救盐队的危急,也是躲避与她相遇

  丰美的牧草养育了草原上的牲畜,作为主宰的人类以更高的灵性与牲畜作好了与生俱来的沟通。就是在这种奔驰中,舍扎布第一次感受到了胯下的坐骑其实与他是一个整体。马毛被汗水打湿了,像刚从河里爬上岸来。可它努力奔跑的劲头丝毫不减。

  老爷艾力终于进入眼帘。舍扎布筹措着恰当的描述和表达求人难上天难。舍扎布感觉上苍把世上的苦难感受一下子都压在他头上了,而且巧妙得让他一点退缩或逃避的余地也没有。

  舍扎布在格日图大院前的上马石旁跳下马。一个老嬷嬷在不远处赶着一群牛犊往这边走。舍扎布上前问:“老嬷嬷,老爷在么?”

  老嬷嬷揉揉眼睛打量着他,说:“这是老爷溜马溜狗的时候,等到天擦黑吧,就回来了。孩子你这样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舍扎布应付一声,问清了格日图去的方向,又爬上马背。他的马满身汗沫子,还能跑多远他心里都没了底。马呀,你吃苦了;马呀,你遭罪了。如果过了这场灾难,我要把你带回家乡去,让阿妈放你去吃最鲜嫩的青草,去喝最清澈的河水。

  舍扎布抖丝僵奔到老爷艾力北侧的一座高高的坨岗。他停下来,四下遥望。旷野被夕阳镀上了一片橙黄的色泽。吃饱喝足的畜群逍遥地向宿营地靠近着。那座神奇的敖包像被雾霭缭绕,有着水雾濛濛的柔和的轮廓。舍扎布心里一动,无形中把今天的变故与上午的祭祀联系起来,顿时被一种负罪感束缚了。但他不愿意相信这种说法,急切的目光继续搜索着格日图的影子。可是他知道这是无用的努力,唯一的好办法是耐心地等待。可阿爸那里等不得呀!迟一步就有意想不到的凄惨结局

  舍扎布在坨岗上等待着,等待着,终于看到了几匹走马平稳而迅急地从老爷艾力正东的草场上出现了。在马的四周,十几条大狗欢蹦乱跳地撒着欢儿。舍扎布毫不犹豫地催马迎了过去。

  格日图已经不认识了舍扎布,但他还是喝退了敌意十足的大狗,问身旁的炮手:“你们认识他么?”

  一个粗壮的小伙子说:“是塔门老爷的少爷。”

  格日图吃惊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听说盐队头晌祭了敖包,把我这老爷艾力丢到脑后了。”

  舍扎布说:“老爷,有掌柜的催得紧,阿爸急着赶路,其实……其实回来是要来住些日子的。没想到盐队在黑森林出了事儿。”

  格日图热心起来,跳下马问:“怎么样,你细说说。”

  舍扎布就把经过讲一遍,说:“阿爸叮嘱我,一定要请老爷帮我们度过这一关卡。”

  格日图面露悦色,说:“我说的嘛,塔门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们的交情可不是早晨的雾,哪能说散就散了呢?孩子,你阿爸还让你找谁了?”

  舍扎布说:“阿爸交待,求老爷先就近请几位炮手救急,再求老爷去王府搬人,别的没说。”

  格日图满意地点点头,说:“塔门相信只有我是他的朋友。好,套克,你快去多带些子弹,跟我去沃德勒大集。扎那,你告诉大伙。今夜精神点,我不在家,你要看好牲畜。”

  两个炮手答应着撒马跑了。格日图说:“孩子,别着急,我再难,也要解救你们的盐队。沃德勒大集有王爷的旗兵。虽然剿匪是他们份内的事,但不是谁都能搬动的。旗兵队的全喜队长是我的老朋友,我出面事情要好办得多。只是咱要懂得人情。”

  舍扎布急忙说:“老爷放心,旗兵一到,所有费用我们承担。”

  “噢。”格日图上了马,精神抖擞地说,“马贼抢去了我的牲畜,又劫了我朋友的盐队,我要出气了呀!”他撒马向老爷艾力驰去。

  舍扎布瞬间吃惊于自己的成熟老练。他猛然发现,这半天时间里,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在他催马跟过去时,已经不怕碰见韩秀英了。他好像看到了比他与她之间交往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他觉得要以更为厚重,更为深沉的什么来建立他们的未来。重新建立起来的未来会凌驾于漂亮的仪表和迷人的歌声之上。

  格日图的两个炮手每年的佣金要比普通的炮手高一倍。人们对格日图的举动有多种评价。亮丽一点的说法是他对匪类深恶痛绝,雇了高手保了这方平安;实在一点的说法是格日图花高价雇他们干重活,炮手要负责扫院子、打更、及提醒牧工接羔接犊。而格日图只说:把东西送给人和被人抢去是两回事。

  格日图的老爷艾力自从雇了炮手,牲畜没遭过抢劫。他也绝不无事生非地自找麻烦去得罪人。有时陌生人赶着或大或小的马群从草原上飞奔而过,他总是叮嘱两个炮手,不要声张,剿匪是王爷的事,不要把王爷的事抢来咱作。

  炮手套克作好了行动准备,用牛皮袋子装了二百发子弹挂到马鞍桥上,缠在腰间的子弹袋也塞得鼓鼓的。两支德国造的自来得手枪斜挎在两侧,从院里走出来时手枪拍打屁股,显得很威武。

  格日图好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很深刻地说:“套克,你是搬家吗?枪套子就不要用了。让人知道咱有这么好的枪也不一定是好事。”

  套克笑了笑,把手枪拿出来插在袍襟里面的腰带里,摘下斜挎的枪套递给眼巴巴很羡慕他的扎那,小声说:“买了不用,不如泡了喂狗,这可是好牛皮。”

  格日图扬声说:“不是不用,是用的时候没到。”

  套克吐吐舌头,笑说:“老爷听哪去了,我跟扎那说,这皮子好,是好牛皮。”

  格日图鼻子哼了哼,笑了,说:“走吧走吧,你小子这牤性子还能瞒得了我?扎那,晚上精神点,老爷我这点家当可全攥在你手心里了。”

  扎那往腰里拍拍说:“早准备好了。”

  格日图又看了看衣衫褴褛的舍扎布,对两个炮手说:“看你们两个的心量,小得不行,就这样不在乎我朋友的儿子么?我这侄子真得等到做了衣服才能脱下这身破的呀!”

  套克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说:“我的衣服他能穿么?”

  格日图笑说:“你的袍子等剪掉一半再说吧。”

  扎那说:“老爷直接说我就是了。”他叫上舍扎布,揽着他的肩膀,亲昵地说:“兄弟,不要上火,老爷不说,哥哥们也要把你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两个人到厢房里,扎那拿出自己的长袍让舍扎布换上,说:“兄弟,跟老爷说一声,让我也去吧。直接去黑森林,我和套克都是身经百战的硬手。前年,我们才十九岁,在小清河边,把三弯腰子的马队打得落花流水。咱们四个人一起,有五十人也不够打的。”

  舍扎布在落魄危急当中,有这种热心的人主动帮忙,让他十分感动,他心头一热,却说:“哥哥,这要听老爷吩咐。阿爸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在外面,格日图让马倌桑布给舍扎布备上了一匹快马。格日图对桑布说:“你的马群要回来了,今晚你也别睡觉了。少喝点酒,多出来走走,跟你的女人别说我们去沃德勒了。要不然,明天太阳不出来就会传遍达尔罕草原。”

  桑布讨好地说:“我喝水呛死也不能当她说呀。”

  格日图板着脸说,“这就对了,去把马交给舍扎布吧。”

  格日图紧了紧腰带,拽了拽袍襟,问众人:“答对好了。”

  大伙都说:“答对好了。”

  格日图叮嘱扎那:“把狗栓上,别让它们跟了我们,你小子别不是滋味,你当看家是小事呢?家里没你我能放心吗?好了,走吧。”

  格日图的兔灰马胸阔腰细,性情暴烈。这时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绕着主人溜步。格日图一带丝僵,轻快地跃上马背,反扯嚼绳,那马就四蹄甩土,箭一般窜出院子。

  舍扎布和套克都飞身上马,紧随其后。舍扎布看出格日图有一副好马架。要不人说,牧铺不是猫狗都能立的。格日图能在这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三人飞驰一阵,太阳渐渐落下去。月亮像沉睡了一天的懒汉,睡眼惺松地从东边的荒草里探出头来。舍扎布心急,那马始终跑在头里。格日图赶上他说:“孩子,你的意思是直接去你阿爸那里吗?”

  舍扎布说:“他们很危险。”

  格日图说:“这我知道,但是不能冲动。我们得走两条路,找旗兵和救盐队两不耽搁。”

  舍扎布说:“那就请老爷去沃德勒吧,我和套克去救盐队。”

  套克也赶上来,说:“就是,老爷他自己不行,我怕他把枪籽打到天上去。”格日图沉吟片刻,说:“只能这样,你俩要记住,能上则上,不行就在外围打枪,把他们的人引开。等我回来。”

  三个人商议妥当,约定以向天空开七枪接头,然后分头赶路。

  舍扎布和套克并马急驰。他去年在老爷艾力就听到过关于套克和扎那的言论,只是那时没遇到过匪患,没往心里去。牧人都说,套克和扎那都是达尔罕草原有名的摔跤手,从小在马群里长大,练就一副好马架。特别是在狩猎中练出了枪打飞鸟百发百中的好枪法。他们的原始职业是放马,后来靠打猎为生。在偶然的机会里,这副搭挡把草原上的马贼三弯腰子的马队打散一回,出了名,被格日图雇来当了炮手。在正儿八经的牧人眼里,他们其实不算英雄,就连练枪法的过程也不是让人推崇的过日子的好方法。好牧人有盈余要置买牲畜,他们都买子弹放掉了,看来好像是败家的事。不过一旦遇事,人们还是很容易想到他们头上,靠他们冲锋陷阵。

  昏暗模糊了视线,在太阳与月亮交替的间隙里,总有一段转换过程。

  套克一路无话,胯下烈马的步伐跑出了均匀的节奏。舍扎布被他坚定的、对危险毫无恐惧的样子感染着。敬佩的同时,也把他当作榜样。两个人要赶到黑森林东侧那条路上时,套克让马慢下来,问舍扎布:“是前面这条路吗?”

  舍扎布分辨一下方向,说:“就在前面,往东有五里左右吧。”

  套克说:“再加一鞭子吧。”催马加快了速度。

  初秋的草原夜里凉嗖嗖的。清白的月光撒满了草梢。在这无风的时候,旷野是沉寂的。曾经展示过鲜活朝气的花花草草都沉稳下来,把渐渐枯萎的外表作为一种经验的象征,印刻到岁月的光芒里去了。

  两个人上了那条路。套克跳下马,说:“别急别急。”

  舍扎布也跳下马,说:“往东没多远了,奇怪,一点声音也没有。”

  套克在草窠里蹲了一会儿,站起来提上裤子解释说:“这都快养成毛病了,每回有事都得耽误一下。”

  舍扎布侧耳捕捉着远方的声息,又说:“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套克胸有成竹地说:“一定是让你们给打散了。咱俩放马追一程。”

  两个人又翻身上马,顺路东行。套克比较谨慎,掏出枪来,作好了随时射击的准备。他们向前跑了一会儿,套克勒住坐骑,说:“听听。”两个人就都停下。

  四下俱寂。于是又走。再次停下时,舍扎布说:“就在前面了,这片柳树毛子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套克跳下马来,把耳朵贴到路面上,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一点声音也没有,再往前走走吧。”

  又走了一阵,舍扎布真切地分辨出已经到了盐队被劫的地方。

  “就是在这儿,怎么什么也不见了呢?我记得有几匹骆驼被打倒了。死骆驼是运不走的。”

  套克说:“到草窠里找找。”两个人分头勒马寻找。舍扎布追忆着离开这里的情形,跳下马来。趟着蒿草,发现了一匹背上还卡着货架的伤骆驼。这匹骆驼被打中后胯,它的前半身直立着,在作站起来的努力。这种努力消耗着它残存的精力,鼻孔被粗重的喘息涨得圆圆的。装盐的柳囤子掀下驼背,倒在草窠里。舍扎布被骆驼的样子搞得心里一阵痉挛,他不敢再看,抬脸叫套克:“这里有一匹伤骆驼,我们就是在这里遭劫的。”

  套克过来看了看,说:“行了,咱不用忙了,你们的盐队这会儿可能要到沃德勒大集了。”舍扎布心里豁然开朗,在他的预料中,负伤的阿爸很难带领队员冲出包围。现在,看阿爸真是最优秀的。舍扎布尽管亲眼见到了牺牲两人,而且损失了几匹骆驼,但那算什么呢?他发现了自己有着对阿爸比对其他人更担忧的私心。他明知道不对,但在心里就是扭转不过来。他兴冲冲地说:“我想也是。不过咱还是追一追吧。”

  套克说:“当然,追到大集也能找到你们的盐队。我卖野鸡兔子常去,那儿外地来的汉人遍地都是。我打的野物多数都是卖给他们。三张狐狸皮能换半年喝的茶叶。”

  两个人重新上路,心情都比较轻松了。套克问舍扎布贩盐有多大赚头,又说他干不了这样的事,因为他离不开达尔罕草原。他要攒下一群羊,然后娶个女人自己建牧铺。舍扎布经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惊扰,似乎对贩盐这一行有了更深切的感受。那不光是贩盐,而是通过贩盐,能感受许多令人震撼的东西。就象有人天生爱好打猎,有人天生喜欢放马一样,他决定这辈子就贩盐了。他想象着自己带领盐队的样子,愉快地说:“等你有了牧铺,我要把盐准时送到你的铺上去。”

  套克美乎乎地说:“那我们就是枪也打不散的好朋友了。你只要提一提我套克,别人还不给面子的话,我就把他当成天上的大雁,一枪一个打下来。”

  月光下呈现出黄白颜色的道路把草地劈开了。经过多年的人踩马踏和勒勒车沉重的辗压,道路象平地挖出的宽宽的沟,人们走在路上,只露半截身子。套克说:“这道真是杂种!上面藏下人,一枪一个,咱俩就完了。到上面去。”说完扯嚼绳跃上路坝。舍扎布也随他上去。

  经过刚才的一阵急风骤雨般的急驰,两匹马都通身是汗。现在,人心里平稳了,也就让马压缓了步子。月亮太亮了,能看出一箭地以外。在马走出的均匀的步伐中,他们能看清身边成片成片的卷莲花的花瓣。

  月亮升起两杆子高时,舍扎布和套克都看到了沃德勒大集四周影影绰绰的树景。套克说:“老爷是急性子,怎么还没带人出来呢?是不是遇到事了?”

  舍扎布说:“他走的是弯道,咱是抄近道。这会儿,他还在路上呢。”

  套克想了想,说:“也对,咱俩进去打听打听。”然后又说,“老爷的兔灰马好,能走出一溜风,我早晚哄下来。骑上那马真是不一样,跟飞似的。”

  到了沃德勒大集西门卡子,里面有人喊:“停下停下,别往前来了。”

  两个人停下,套克说:“我是老爷艾力的套克。”

  那边说:“封路了,明天早晨再过来吧。”

  套克说:“事儿不急能晚上来吗?”

  那边迟疑了一会儿,说:“牵马过来。”

  两个人下了马,向那边走。套克觉得没了面子,说:“守卡的人我不全认识。有知道我的也怕别人冒名顶替。”

  舍扎布说:“能进去就好。”

  进大集的道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碱土墙,墙顶用树枝子搭着墙镇头。道路上横着四五道柳木杆子。守卡的人躲在墙后,看他们走近了,硬生生问:“身上有枪吗?”

  套克说:“我是老爷艾力的套克,格日图老爷的炮手,能不带枪么?”

  守卡的人说:“带枪不好办,这几天下荒过来一伙胡子,不太平。王爷的旗兵正追剿呢。你们别是踩点儿的吧。”

  舍扎布上前说:“我是塔门盐队的,在黑森林东边遭了劫,这是我请来的朋友。回来看盐队没了,估摸进了大集。我们进去打听打听。”

  守卡的人说:“不用打听了,没有盐队。塔门我认识,他们来了我能不知道?上别场儿打听打听吧。”

  正说着,一匹快马在卡前停下,那人跳下马来,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套克惊喜道:“老爷!”

  格日图问:“在道上没碰到他们?”

  舍扎布焦虑地说:“连个人影也没有。刚才守卡的人说下荒过来一伙胡子,劫盐队的会不会是他们?”

  格日图上前喊道:“是桑杰还是曲巴?我是老爷艾力的格日图,连我也不敢见了吗?”

  里面的人探出身来,说:“听声音是格日图,黑更半夜的不睡安稳觉,是来打野鸡吗?”

  格日图正色说:“我的老朋友塔门的盐队遭了劫,现在一点影也没有,是不是进了大集了?”

  守卡的人说:“我刚来,真没见着。曲巴这混蛋又跑到集里去了。你看这怎么办?”

  格日图说:“让我们进去,到店铺里打听打听吧,二百多匹骆驼驮着盐,躲不了也藏不了,一打听就清楚了。”

  守卡的人说:“也好。”把柳木杆子一一顺过来。舍扎布问:“大叔,下荒的那伙胡子大约能有多少人?”

  守卡的人吱唔说:“那是我瞎编的,不想放你们进来。对了格日图,哪天顺手给我带张火狐狸皮子吧。我作顶帽子冬天戴,我那帽子都光板儿了。”

  格日图牵马过了柳木杆子,说:“你那脑袋还戴火狐狸皮帽子?兔子皮就挺不错了。”

  守卡人说:“草狐狸皮也行,我用子弹换。”

  格日图说:“下回来再说吧。”

  沃德勒大集是东蒙地区比较大的集镇之一。蒙、满、汉人杂居之地。从这里向东,是以农耕为主农牧结合的生存区域;向西,是以放牧为主的已经融入汉人生活方式的草原文化发展区域。这里百业俱全。大车店、商铺、镖局、烟馆、窑子房、花子房,把几条街道装点得繁华一片。

  眼下已经是深夜了,整个集镇只有为数不多的买卖人家掌着灯。间或有唱蹦蹦的汉人的歌声、曲乐声和唱蒙古书的声音从那些亮灯的窗户里时强时弱地飘出来。不但显不出热闹气氛,倒被辽阔的天宇反衬出这里的渺小和人生的局限。

  格日图带着套克和舍扎布来到旗兵驻地。高高的青砖大墙围成一座院落,对开的漆黑木板门严严地关着。墙内的马道上有两个哨兵露出脑袋。从脑袋移动的速度上能判断他们在枯燥地溜着步。

  格日图向他们喊话:“兄弟,老爷艾力的格日图来看你们了。”沃德勒驻地的旗兵只有十几个,他们白天不剿匪的时候帮助维持集镇治安,有时没事出去打猎常到老爷艾力喝酒,几乎都熟悉格日图。

  这时上面的脑袋向墙外探了探,说:“老朋友又遭马贼抢了吗?”

  格日图晦气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说:“是我的朋友塔门的盐队被抢了。”

  马道上的人说:“你等等,全喜队长在,我秉告一声。”说完墙顶的两个脑袋少了一个。

  另一个问:“是刚才的事儿吗?”

  格日图说:“太阳刚落的事,出事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们怀疑盐队把马贼打散了,进了大集。”

  墙上说:“盐队每次回来都住在东四街的崔记大车店,到那儿看一下就知道了。”

  格日图说:“我觉得你们领着去查一查能更好一些。”

  墙上说:“我们领着去,他不在也是不在。先去个人打听打听吧。要是没进来。多半就是让劫走了,我们也好抓紧追去。”

  格日图一想也有道理,让套克陪舍扎布去崔记大车店。舍扎布心里惶惶不安,骑上马头前带路,直奔崔记大车店,到了叫开门一问,盐队没来。

  舍扎布瞬间感觉五雷轰顶,所有侥幸的想象和猜测一扫而空。他眼睛冒花,拖着哭腔说:“我阿爸他们能在哪儿呢?”

  套克说:“别这样,骆驼走得慢,这会儿兴许在道上。从黑森林往这边来的道路有好几条呢?”

  舍扎布几乎虚脱了,勉强爬上马背,回到了旗兵驻地。腰宽背厚的全喜队长已经睡了一觉,敞着袍子,打着哈欠和格日图坐在正房的一盏马灯下唠盐队的事。听了两个人的汇报,格日图说:“作两手准备吧,我和套克到别的道路上迎一迎。舍扎布你给队长带路吧。全喜老弟,这是我格日图的事,就打扰你和兄弟了。”

  全喜抹了两把脸。他结实的胖脸疙疙瘩瘩的,两只嵌在肉里的小眼睛迅速地眨了眨,把倦意打消了不少。他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猎手见到狐狸会不开枪么?来人,传我的话,留守四人,其余兄弟跟我走,备马!”

  全喜队长象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慵倦之气一扫而光,让人感觉他是一头冲动了的牤牛。这种气势简直让依靠他的弱者有些感动。

  马队准备利落,全喜队长拎着马鞭子站在院子里,让队员提上两盏马灯,问格日图:“分两路?”

  格日图嗫嚅说:“我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全喜摇着马鞭子想了想。皎洁的月光照着他的黑脸,黑脸绷紧着,让人以为主意是在面部肌肉里酝酿出来的。

  “依我之见,兵分两路不足取。雁过有声,骆驼有蹄印,码印追下去,就知道塔门的下落了。走,去黑森林。!”

  格日图也说:“走!”

  马队在沃德勒大集的街道上跑出杂踏的蹄音。

  人们赶到盐队遭劫的柳树毛子,明月西斜,启明星已经亮闪闪地出来了。

  旗兵岗哨选择好地点四下观瞧,其他人唿拉声撒开,下马查看路面的骆驼蹄印。经过那一番牵来拽去,路面上的骆驼蹄印杂乱不堪。况且好黑天不如赖白天,长着植被的地方就查看不清了。

  众人忙了一阵,所有蹄印一律向东,到出事地点就截止了。

  全喜队长和格日图站在路坝上,听着一个个没有线索的报告,心里纳闷。全喜队长终于等不急了,说:“哦操,本队长不信这个邪。”要过一盏马灯,沿着路面查看。这时有人纷纷报告,找到了几具死尸,喊来舍扎布辨认,舍扎布说是盐队里的。那几个人有的头部中弹,有的胸部中弹,都彻底咽气了。天黑之前还是活灵活现的人,眨眼间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这种飞快的转换让舍扎布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全喜队长提着马灯沿路查出二里多地,仍没查出理想的结果。

  格日图折腾了一夜,有些乏了,让套克继续查看,但不要远走。请求全喜队长一起坐下歇乏。

  全喜队长把马灯交给一名队员,和格日图坐下来分析盐队的去向。可是,一律向东的蹄印把人都搞迷糊了。

  全喜队长坐一会儿,说:“要天亮了,天亮了再说吧,兄弟们也都该歇歇了。”于是喊了大家坐下休息。

  舍扎布靠着一种精神支撑着,在遍野查找骆驼踪迹的过程中,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在柳树毛子里查找时,一根干树碴子刺破了他的靴底,把右脚掌刺穿了。血盈满了他的靴子,致使他走路时里面呱唧呱唧响,可是他无心理会这些。他相信,即使割掉一只脚,他也能照常走路。他咬紧牙关命令自己,必须有这样的坚强。众人都歇下了。他照顾情面,不得不随众人坐一会儿。

  这时有人请求队长,“弄点吃的吧,肚子咕咕响了。”

  全喜队长腕子上坠着马鞭子,拢脚坐着,说:“把骆驼大腿肉割下来烤烤吧。”

  众人从由于疲乏而呈现的懈怠中振作起来,愉快地说:“对呀,还有盐。”

  两个队员提着马灯找死骆驼去了。其余的队员到柳树毛子里捡干枝。草丛中一具具盐队队员的尸体在舍扎布脑海中萦绕不去。他们死得突然,样子凄惨,有的眼睛半睁半合,满脸血污;有的呲牙咧嘴,保留着临死前的痛苦表情。那牙齿上都沾满了沙土,躺的姿势也不是让活人感觉舒坦的安祥态。舍扎布很想马上去从头到尾把他们整理周整,可是他当下该做的是给旗兵队员捡干树枝。他是领队的儿子,他要看事情的大头,他还有许多活人的事要办。干树枝藏在活的树丛中,舍扎布就着明亮的月光掰着干树枝,逐渐地迫使自己把心硬起来。于是咔吧咔吧地掰树枝的清脆爆裂声就蕴含了复仇的种子

  篝火燃起来了。旗兵队员每人手里攥着一串或几串用柳树条串起来的骆驼肉,放到火上烤。骆驼肉上撒着盐,被火一烧噼叭作响。肉串很快吱吱地冒出油来。香味随着烈烈烟火在空中飘散。

  舍扎布坐到一旁,孤独感油然而生。他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天大的事,在别人心中只是弹指可挥的小事一桩。火焰舞动着,香味飘散着。队员们把烤熟的肉串先献给了全喜队长。套克也不干落后地一把烤了三串,送给格日图一串,又让舍扎布吃一串,舍扎布拒绝了。套克拿着肉串迟疑一会儿,说:“你不吃我可吃了。”

  舍扎布听到了众人吃东西的巴叽声和肉串烤得好坏的议论声,同时也看到了烈焰映照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把目光投向西天的圆月。阿妈就在那月亮下面。她现在要起来挤牛奶了。她知道盐队出事了吗?她知道她娇生惯养的儿子坐在这里孤伶伶地发呆吗?

  阿妈呀!舍扎布心里涌起了一阵扯心扯肺的酸楚,泪水也悄悄地爬到脸颊上。

  众人吃饱了。天光渐渐明朗,就连树和草的绿色都清晰可辨了。

  “天亮了,大家继续搜查,要细!”全喜队长站了起来,用马鞭子往柳树叶子上抽了几下。

  格日图让套克回老爷艾力看一看:“只有扎那一个管用的,你去看一看我心里就安稳了。”

  套克喜欢这种充满惊险的活动,不想走:“老爷回去吧,你比我更累,回去睡一觉。”

  格日图说:“这些人都挺着,我睡觉去?你让我找死吧!”

  套克不情愿地骑上马,说:“看一眼我还回来吗?白天不能有抢牲畜的。”

  “随便随便。”格日图觉得下人在全喜队长面前这么跟他啰嗦是很没面子的事。

  舍扎布看着套克走了,一张美丽的脸庞映现脑际。稍一动念,他为心上人戴护身佛的情景蓦然出现了。他顿时心生柔情。但同时有一股阴煞之气从一片狼藉的火堆那边席卷过来,使他感到了一阵彻骨冰寒。他心里咯噔一下,罪恶感陡然压来。他甩甩头,把犯忌和遭劫有关联的念头挤出去。他不愿承认这种逻辑。他多么渴望来自于她的些许安慰呀。

  天光大亮。被人类骚扰得离开栖息地的鸟们飞了回来,在柳树毛子的枝头上鸣叫,好象是在控诉人类的罪恶。微弱的西北风在草梢树梢上滚动,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天气一天凉比一天了。

  散开寻找骆驼队去向的队员们几乎把遭劫的场地上的蒿草踏平了。一个又一个牺牲了的盐队成员被发现。

  格日图说:“塔门是我的老朋友,在他去向不明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要担起他的责任,把这些人好好安葬?”

  全喜队长很焦躁,他没料到能在这里窝一夜,这事传出又让人笑他无能了。他说:“格日图啊,你是不是困糊涂了?我们这些人要办活人的事。”

  格日图把脸偏向太阳就要升起的地方,说:“那就让我来管死人的事吧。太阳一晒,格日图看到他们肚子冒泡的样子会病倒的。看在佛爷的面子上,全喜队长,你就把下面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吧。”

  全喜不置可否,拉长着胖脸呵斥他的手下:“狗咬卵子!你们这是狗咬卵子。总在一个地方转怎么行呢?扩大搜索范围。告诉你们,找不到线索,谁也别想去喝一口水!”

  他舔了舔咸劲尚存的干燥嘴唇,确信用这种方法最能调动弟兄们的积极性了。

  格日图被他淡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翻着眼睛想办法。就在这时,旗兵队的人又发现了更多的尸体。舍扎布慌忙跑过去辨认。

  这是一片长着骆驼蒿的沙质荒地。地面植被有被明显踩踏的痕迹。几具尸体相隔不远。舍扎布越看越揪心,他真要慨叹苍天为什么把这么越来越重的心情压给他了。

  一个队员在不远处叫他:“来来,这还有一个。”

  舍扎布一阵眩晕,像原地转圈转久了的感觉,天地都在摇晃。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似乎麻木了的目光落到死尸上。死尸趴在一片骆驼蒿里,朝天的后背上浸出一片血迹。向前伸着的双手紧抓着骆驼蒿,像在作爬起来的努力,又像是忍受不了痛苦,借此增强自己的意志。

  舍扎布无需看死尸的面目,几乎凭直觉就确定了他是阿爸。

  “阿爸!”舍扎布扑过去,疯了似的搬起塔门的上身。

  塔门中弹落马脸跄在一丛骆驼蒿上,骆驼蒿坚硬的陈年枯秆把脸戳得破破烂烂的。当儿子搬起他时,几根折断的枯秆还刺在已经僵硬了的脸部肌肉里。

  “阿爸!”舍扎布拔掉那些枯秆,手颤抖着战战兢兢地抚摸那张乱糟糟的脸。“阿爸呀!”舍扎布干哭了一声,又戛然而止。堵在心窝的那块硬疙瘩把他的泪水截住了。

   第三章 缘起不灭

   题 记

  早在三年前,我用几年攒下的稿费在家乡建起一个生态牧场。我阶段性地回去管理。可是这一次完全不是为了处理牧场的经营问题,我是在心灵的支配下回到了这里。

  我病了。我躺在自己的牧场———八姥窝堡的温暖的土炕上。野鸡在窗外的雪地里咕咕叫着。天亮了。我费力地扭转脖颈,看到了窗玻璃上浓重的霜花。从室内越来越明朗的光线上判断,该是我到西南方百米远的庙里上香的时候了。可是我虚弱得支撑不起酸乏的身体。

  责任心相当强的佣人端着洗脸水站在门外,问我是否洗脸。然后不等我表态,推门进来,把盛着半盆温水的脸盆放到盆架上。灰白的蒸气蓬蓬勃勃地涌满了小屋的空间。

  “你病了吗?”佣人的胡子碴上挂着蒸气凝结的水珠。他靠到我身边,把宽厚的手掌盖在我的额头上。挂在他颈上的紫檀色的念珠垂过来,我忽然看到了一串金色的光芒。这光芒把我虚飘飘地托起来,穿越了小土屋低矮的屋脊,置身在八姥窝堡夏季碧绿的草场上。

  当我回头看时,佣人依然站在我躺过的地方,默默地一动不动。我想告诉他,替我去庙里上香吧。于是,他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向庙走去。他垂着头,躬着背,缓缓的,走得非常虔诚。

  我大愿已了般地从焦灼中脱离出来。洁白的羊群从小清河那边向这里移动。米拉骑着一匹高大漂亮的杏红马,很浪漫,很潇洒地奔了过来。她戴着一顶绿色的巴拿马草帽,身着只有在节日里才穿的绿色的镶着金边的蒙古袍。

  我惊喜地迎过去。她愉悦的脸上焕发着挡不住的青春的诱惑。她跳下马来,牵住我的手,我们一同在绿草地上欢快地奔跑起来。我感受着她纤纤小手的细腻与滑润,心里流淌着蜜一样的甘甜。

  可是我忽然回到了寒冷的冬季,温暖的土坑把我蒸得大汗淋漓。满满的香烟盒被我攥得扭曲变形了。

  我知道产生了错觉。可情感依然在那片绿草地上逗留不归。我伸手抓过活佛加持过的念珠,祈求灵魂回归我的躯壳,按部就班地完成我的人生使命。

  然后,我看到了张喇嘛从八姥窝堡东北方的树林里走来。他一路寻寻觅觅,像在寻找撒落在草丛里的佛珠。他越来越近,我猛然看到,他从头到脚湿渌渌的,象刚从河里爬出来。他不和我打招呼。我不怪他,我想他可能在另一个维次空间里作这样的表现。尽管这样猜测着能强化我的意识,削弱某种与他沟通的信息,但他的气息太强烈了,使我的视线没被斩断。我看到他在八姥窝堡东岗上消失了。他又回到了掩埋他的土包里。

  于是,感觉中我似乎悟出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不过,这只是我自负的错位思索。因为她从阴冷潮湿的地下钻出来了。她披头散发双目呆滞。我理解她多难的人生已经使她无心打扮自己,可是这种理解不能抹去我对她的憎恨。这个可恶的不速之客,她已经不只一次地出现在我低矮的小土屋里。起初,她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我的门口,无言地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乞求。可是,我的沉默让她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现在,她就斜身坐在我的炕沿上。我看到了她露在马蹄袖外面的苍白的双手。她一脸阴煞之气。我知道这是她辞世时的心态形成的表象。她太在乎前世的经历了。以致连她的蒙古袍上也带着另一个空间的发霉的冰冷的逼人气息。这使我感到恐怖。我无法摆脱她,我也同样永远被这种恐怖困扰着。

  我知道,这是太姥冤屈的灵魂。

  好在唱经声渺渺茫茫,越来越近地传入我的耳朵,像远方迎风飞来的鸟儿,回归了它的窝巢。于是我浑身轻松。这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两个套马杆那么高了。我躺在小土炕上,闭着眼睛也看到了我的羊倌赶着羊群到井边饮羊了。我注视着窗玻璃上的霜花融化成水,颤微微地淌下来。我的心也一下子沐浴在了春天草地上的毛毛细雨里。

  我赶紧一跃而起,趁着窗外阳光的温热,把我的使命转化成曲里拐弯的文字

   正  文

  十六辆勒勒车,载着十六口棺材从沃德勒大集缓缓地赶来了。轴头抹了油但依然滞重的勒勒车吱扭吱扭响着,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躁,像人类从岁月深处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舍扎布从阿爸开始,一一整理了死者的仪容及穿戴。他一天一夜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食物。他靠着一口气支撑着作他该作的事情。他蓬头污面,仅在一天前还英气勃发的年轻小伙子瘦得眼珠凹陷,两腮蹋瘪。

  格日图派人骑快马请来了腾格尔庙的四位喇嘛。身着黄衣的喇嘛骑马在附近踏查一阵子,回来说:“年年好年,月月好月,日日好日,马上就近掩埋了吧。”

  这个决定一下,雇佣来的出黑的壮汉开始把僵硬的死者装进棺材。一个个土坑挖好了。人们合力用马鬃扭的绳子兜住棺材底,喊着号子下葬了。

  舍扎布分别把十六个灵幡放在死者的棺材上,向上提三提,祈求神佛保佑死者升入三十三天。喇嘛为死者消业的念经声就响起来了。

  套克是较好的下人坯子。跑腿、打杂、又稳妥又麻利。只是性子耿,脾气粗,多少有点不服管束。格日图本意是让他在家看守,他忙不迭的又跑来了。这里的凄惨悲痛氛围软化了格日图的心,让他把名啊利啊,都看得比较淡了,所以再看套克在舍扎布身边忙前忙后的样子,心就不那么堵得慌了。

  十六个土包培起来了,十六个灵幡在秋风中飘动。舍扎布跪到阿爸坟前,目光呆滞,他无意识地叫着:“阿爸……”

  套克看大家收捡东西要走了,便对舍扎布说:“兄弟,记着替他们报仇吧。跪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舍扎布觉得自己那么弱小无助,报仇的事这辈子都无力办到了。他痛苦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套克抱起他说:“马贼是赶着骆驼从柳树毛子东头的碱草地上走过去的。碱地硬,碱草不折,一时没看出来。后来发现了,全喜队长已经带人追下去了。兄弟你要挺挺,看我一枪一个替你报仇。”

  套克的臂膀粗壮有力,舍扎布记得阿爸的臂膀也是这样有力的。他看了看套克朴实的样子,心酸地流下了眼泪。

  套克如释重负地说:“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窝在心里要把人窝疯的。”

  套克把舍扎布扶到马前,解下缰绳交给他,说:“回老爷艾力吧,老爷管了你所有的事。”

  这时格日图骑马过来,说:“回去吧。套克,让人把丢下的那些盐装到车上,拉到大集去寄存到崔记大车店,等我抽空去卖了吧。对了,把骆驼身上的好肉割下来拿回去,扔在这里也是喂狼。”

  我们仔细看看格日图的院落布局。高高的碱土墙围起的院子正中,是他雇人从窑营子拉来青砖建的三间正房和大房两侧的两排耳房,他和夫人住正房,耳房里住着炮手和没有家口的牧人。院子靠西是一排厢房,作为牲畜的棚舍;靠东的一排厢房是库房。夏季出牧用的毡房的支架堆在东厢房的屋檐下。院前是牲畜的敞圈,站在院墙内的马道上目量一下,全在射程之内。

  院里,胡日沁毕力格图把陆续回来的马匹栓在马棚前面的栓马桩上,把上顿吃剩的牧草添上。他平时少言寡语,只在喝了酒之后才滔滔不绝。老爷艾力的人都知道他是酒魔。他妻子牡丹已经和这个名字不相衬了。早衰的样子让人想起花谢之后的枯萎情形。在老爷艾力,他家是比较好的。女儿秀英给格日图放羊,牡丹在家饲弄属于自己家的十几只上好的母羊和一头奶水像井水一样多的母牛。儿子通宝身体有些单薄。喝酒之后有的通宝。通宝长身体的东西被醉坏了,始终恢复不过来。

  毕力格图的心事就放在了这个弱者身上,不喝酒的时候那小人压在他心上;喝醉了磨磨叽叽反复叨咕这事,连格日图都让他弄烦了,明确告诉他:“再提你的儿子,你就赶着羊群走吧。”

  毕力格图醉后也不是完全丧失理智,不管耍得多么嚣张,一见格日图的影儿,就老老实实蔫头搭脑像春天草皮沟里趴着的老乏羊。

  格日图太太让丫头五月和孤老婆子哈登女人把烤肉、炒米和酸奶摆上,让骑马回来的送殡人就着喝酒。格日图太太勤奋,挤奶、烧茶、接羔,样样都干。她比下人强的是名好听,并且有支使他们的权力。比较一下就明白了。下人干活往往是不情愿的,缺少劳动快乐;太太干活是自愿的主动的,快乐存在于干活的过程中了。

  女人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马,最终落在谁的胯下非常重要。那是决定后半生的关键。哈登女人和哈登一起给牧主放牲畜的时候,别人就开始叫她哈登女人了。哈登死后,别人依然这么叫她。让她感觉哈登还活着似的。丫头五月十六七岁了,他父母冬天里带她讨饭,父亲蹲在雪地里方便的时候,让一条孤狼从后面咬断了脖子,吃了大半个;母亲带她落脚在老爷艾力,一股火上来,也死了。那时五月象刚断奶的牛犊,孤单凄凉。七八年过去了,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有一天,格日图太太从方便的墙角回来,看看哈登女人,又看了看五月。一言不发。晚上掌灯的时候跟格日图说:“五月长成了,能用了。”

  格日图就着马灯在擦他的盒子枪,听了这话嗯了一声,注意力依然在他的枪上,根本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直到在后来的某一天,太太发现了老爷偷偷朝五月讨好地微笑时,才后悔自己把话说多了。

  现在,太阳落在格日图的西院墙上。格日图看着为数不多的来这里喝酒的人,忧心忡忡地说:“套克把盐放在大车店,忘了让他作个记号,多了少了心里有数啊。”

  哈登女人跑过来说:“老爷,舍扎布晕倒在马棚那边了。胡日沁毕力格图抱着他,不知放在哪里好。”

  格日图忙随她走,说:“我以为他躲起来轻闲去了,心里直骂他。他倒晕了,晕了好,孩子拿事了。”

  胡日沁毕力格图拼却全身力气抱着舍扎布两腋往起托,他的下身软瘫瘫地下沉着,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

  “老爷,他晕了。”胡日沁毕力格图喘吁吁的。

  “不怕不怕。”格日图上前揽住舍扎布上身,右手拇指掐住了他的人中,命令胡日沁毕力格图:“在他耳边叫。”

  胡日沁毕力格图一时茫然地问:“叫什么?”

  格日图气急败坏地说:“叫喝酒!你个混蛋!舍扎布!舍扎布!”他自己叫开了。胡日沁毕力格图也忙着卖力地随着喊,像要把先前的失误补回来似的。

  舍扎布疲惫于清醒时的负担了,舒舒服服的不肯醒过来。

  “抬到耳房去。”格日图四下一看,喝酒的人也有过来的了,扎那跑在头里,让他心里顺气不少。再看舍扎布,袍摆掀掉了,裤子露出来,已经快到膝盖了。

  “快拽上来,快拽上来。”格日图看见舍扎布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尽管格日图叫得急切,哈登女人就是背过脸去站着,也不离开,也不帮忙。格日图没有呵斥她,瞬间意识到了她很在乎这个。都这年岁了,还是很累的。

  情节发展不容他多想。几个人过来七手八脚把舍扎布收拾好,又一起把他抬进耳房。格日图问:“寺院的师父回来了吗?”

  扎那说:“我按老爷吩咐,去路上迎了迎,他们在超跋拦路纠缠的鬼祟,骑着马,不敢快跑。还有,今天是斋日,告诉老爷每人准备一碗牛奶就够了。”

  格日图用手指试了试舍扎布的鼻息,舒口气说:“像是睡着了,死不了。那就等等吧。”哈登女人从天国回到了现实,说:“老爷,让我在这里看守可怜的孩子吧。”

  格日图说:“喂他点热奶。他是个刚强的孩子。”

  众人向外走时,格日图一拍脑门,说:“让我忘了,全喜队长的马队还没有消息,一旦回来,让他们躺在月光里过夜吗?扎那,快喊人,天黑前把毡房搭好。”

  扎那说:“老爷,天已经黑了。”

  桑布把搧刀扔到自己家低矮的小土房的屋顶上。在老爷艾力,只有格日图家有院落,高高的院墙五尺多宽,能有效地防御马贼的攻击。其他人家的小土房一律没有院墙,这倒不是级别限制。一是没有时间打墙,二是有时间也没必要打墙,家家户户多数只有几个活人,一日三餐都到格日图那里去吃。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养些属于自己的牛羊,用柳树杆子围个敞圈就行了。不值得马贼来抢。所以各家的房子几乎和草场连成一片。夏天开窗户,躺在炕上就能看见野兔在房前的草地上撒欢儿。

  桑布进屋躺在炕上。莆棒席凉沁沁的,非常舒服。格日图让他领十多个从沃德勒大集雇来的短工打草,答应在原有的工钱上加一只保揣羔的母羊。这种忽然的升级不光表现在工钱上。桑布同时有了一点人上人的感觉。要在以往,他喂完马,要把吃的喝的端回来,萨日娜圈完羊一起吃;或直接在那里吃饱喝足,再回到家里睡觉。现在不同了,他活累,还带着十几个人,和平时有了差别了,再去为萨日娜端吃的就更让人笑话了。他甚至想趁这节骨眼上揍萨日娜一顿,她都不会放泼,可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暂时躺在炕上等她来伺候。

  萨日娜回来时,桑布似睡非睡。往起爬时,一天的劳碌把全身的筋肉累坏了的情形就充分表现出来了。

  萨日娜情绪很坏,摸黑把吃的喝的放到炕上,点燃土柜上的一盏油灯,说:“起来吧,老爷让人都去为全喜队长的人搭毡房呢。”

  “我带人打草,累一天了。”桑布无精打采的。

  “我看你吃了睡觉吧,我对他们说你在短工帐篷里住了。”

  “老爷让去,不去不好。”

  萨日娜噗的一口吹灭了灯,气呼呼地说:“奴才!真是天生的奴才!你死吧!指望你买牛羊立牧铺得等到下辈子!”

  萨日娜甩手走出家门。她知道桑布肯定要去搭毡房的。这个人骨子里就有这种东西。

  桑布追出来,问:“你不吃了?”

  萨日娜头也不回地说:“装你的皮口袋吧。”

  萨日娜回到格日图大院,看到人们在四五盏马灯的光照下搭毡房。正房前的光地上已经燃起了一堆火,胡日沁毕力格图把干透的柳木绊子往火上一块一块地放。五月正在往火边的光地上放桌子。萨日娜过去问:“全喜队长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吗?”

  五月像主人似的板着脸,说:“全喜队长来不来我不管,这活计是老爷让做的,老爷让做的事还会错吗?”

  “噢。”萨日娜便伸手帮她忙。五月显出非常上火的样子,说:“塔门老爷盐队的人只活下一个,死的都下葬了。这要花去咱们多少东西!”

  萨日娜说:“早晨不是说盐队跑没了吗?怎么都死了?”

  五月说:“这事得问老爷,我不操这个心。”说完五月一副正庄其事的样子去仓房拿东西了。

  她就是这样,别人对她好坏她根本不在乎,谁也别想影响她什么。她心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太太。

  萨日娜无心帮她作事,没趣地四处瞅了瞅,不见韩秀英的影子,便凑到胡日沁毕力格图身边问:“秀英呢?”

  胡日沁毕力格图警觉地看了看她说:“老爷让男的搭毡房,没让女的干什么呀!”

  萨日娜一笑,说:“你跟桑布是哥俩儿。”说完从五月端过来的盘子里拿了一块奶皮子,哼着小曲向院门走去。

  五月气得直跺脚,恶声说:“你拿一张这还够吗?你拿一张这还够吗?我告诉老爷去!”

  格日图从就要搭好的毡房那边走过来,笑喝喝地问:“要告诉我什么?”

  五月不客气地把瓷盘子往格日图面前一送,气呼呼地说:“老爷看吧,一盘子这么厚一沓,一盘子这么厚一沓。这盘子就让萨日娜拿去一张。少了一张怎么办吧!”

  格日图温和地说:“给她点面子吧,不要吵了。再补上一张。她一个放羊的,五月不值得和她生气。去吧,补上一张。”

  格日图拍拍她的后背。五月一副强压火气的样子,向仓房走。可她忽然有异样的感觉,老爷拍她的样子怎么似曾相识呢?她皱紧眉头回忆着。忽然想起老爷只有对太太讨好的时候才有过几回这种样子的。涌上来的记忆让她惶乱起来,脑子里有一匹雄壮俊美的种马飘舞着鬃毛把一匹小骒马追出群去了。

  萨日娜一路走向韩秀英的家。这里抽空要啰嗦几句了。

  在达尔罕草原上,始祖建制以来,穿着道袍的山人就存在了。道修今生,佛修来世。这种不精确的说法让精明的人对道士格外恭敬。道士频频云游,大家就都有和他们接触的机会了。韩秀英降生那天,牡丹还在牛圈前面的木桩旁挤牛奶。肚子一疼,知道不好,喊人已经来不及了,便在一片草地上躺下来,自己为孩子接生。等来了别人,用旧布包好孩子,她才发现孩子降生的草地上长着盛开的鲜艳的卷莲花。

  在她被人扶上勒勒车走向家门时,她说:“孩子叫莲花。”

  莲花体质不好,抱到寺院请师父看看,师父说:“到西南的神树下为她烧个替身吧。”

  替身烧了。孩子还是好好坏坏,于是请了一个过路道士。道士说:“烧替身是道家的事,喇嘛哪能乱用呢?这小孩五行不均,官煞混杂,头步运限为下下等,难怪生在野地里。二步运限,伤官过旺。男逢伤官克头妻,女逢伤官夫远离。姑娘婚运不顺。好在中年运起,天上降下逍遥福,不用劳碌自丰享。给孩子改个名吧。”

  胡日沁毕力格图姓韩。道士讲:胡藏鲜卑,不入伦常,取个汉名也好。莲花二字盈露带泪,风吹则残,不好。叫秀英吧。蒙译美丽,遇难弥坚。

  于是莲花更名韩秀英。

  眼下,萨日娜吃完了一张奶皮子,把手指上的黄油往袍襟上擦了擦,进了韩秀英家。韩秀英和阿爸毕力格图在格日图那里挣工钱,吃喝在自己家里。

  胡日沁毕力格图这些年以酒当菜,以酒当食,如果把他喝下的酒聚集起来,能浸没他的脖子,把他淹死。喝酒就要吃得好一些,一年吃下来,多买几只母羊的打算就落空了。牡丹要强,却要强不过男人。她心情不好,也喝上了酒。虽然瘾不大,喝几口之后晕糊糊的感觉就让她把过富人日子的憧憬冲淡了。

  萨日娜在格日图家的晚餐中已经和下人们吃饱了肚子,又吃了一张奶皮子,饱饱的。牡丹带着秀英和通宝就着油灯光照进食的氛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家庭的温馨。

  “好!”她说。

  牡丹面前放着酒碗,水一样清澈的白酒下面是碗上的蓝花图案。牡丹说:“喝点酒吧,酒是好东西。”

  萨日娜看到了牡丹扯着细纹的脸颊泛出了桃红,猜她喝到量了。她忽然也想尝尝。

  韩秀英把大肚子酒罐子搬过来,为萨日娜倒了半碗。萨日娜饶有兴趣地喝了一口,皱脸说:“闻着香,喝了苦。”

  牡丹醉态地一挥手,说:“错话!再喝一口试试。”

  萨日娜就又喝了一口。几口酒下肚,萨日娜有了强大的感觉,大咧咧地说盐队的事。

  “人活着没大趣,比狗都不如,比兔子都不如。狗、兔子、没心。人有心,不顺当。人有钱,没用。塔门有钱,一帮人,都死了。钱,给马贼准备的。人活着,乐吧!”萨日娜拍手打掌地释放着。

  韩秀英如坐针毡。在贴近她心的地方,藏着舍扎布送给她的护身佛。这凉沁沁的白金制品紧贴着她的肌肤,已经和她保持同样温度了。在她活动时,它是破地惊雷,沉甸甸地震荡着春意浓浓的挺拔的山峰,让韩秀英没完没了地涌现羞恼和嗔怒。可是,这是多么令人幸福的人生感觉呀。这感觉让她变成了天马,在白云上撒欢儿;让她变成了飞鸟,在长空中任意翱翔。

  可是,都死了。萨日娜大大咧咧,她的话像通宝撇出的掏拉棒,一点准头也没有。那么,大院里嘈嘈杂杂的干什么呢?韩秀英后悔圈羊时不该一门心思胡思乱想,以致把那些人,那些事都抛在脑后。

  “阿妈,”韩秀英说,“阿爸忙,我去替替他吧。”

  牡丹拉长脸说:“我宝贝不去,让他忙吧。”

  萨日娜乜斜着眼睛,说:“秀英太直,等你阿爸喝醉了再去替他。一年有这么十个醉,就省下你家一张羊皮。老格日图的牲畜就是这么算计来的。”

  牡丹哈哈笑着推一把萨日娜:“妹子,你钻到我心里来了。”

  萨日娜也哈哈大笑,说:“我不能到你这么老了才算计,我要男人全听我的,我要把金银牛羊攒得像天上的白云那么多。我要让男人用脖子驮着我。”

  “醉了醉了,萨日娜你真喝醉了。”牡丹揽过眼睛半睁半合的通宝,“儿子,记住,娶到这样的女人你就要小心啦。”

  通宝昏昏然睡去了。牡丹说:“唔,该让孩子好好睡觉了。”

  韩秀英从阿妈怀里接过弟弟,费力地抱起来,放到旁边。萨日娜醉眼乜斜,说:“我就生不出个孩子来。”

  牡丹说:“这也是常有的事。接触男人十年八年再生也是常有的事。”

  萨日娜叹口气,显出非常凄惨的样子,但马上就哈哈笑了,说:“我就管我一辈子的事,不生了。哪天我想要,就有。这辈子我想干的事都要干成,生不成孩子就抱养一个。”

  牡丹说:“丫头小小年纪就又说傻话,等等再说。”

  韩秀英看着弟弟熟睡的样子,心却飞到了格日图大院。她的耳朵不容她们的闲聊进入,努力捕捉着时有时无的外面的声音。忽然,她听到了众多马蹄踏响路面的声音,忙说:“过来许多骑马。”说完跑出屋去。

  牡丹朝萨日娜挤挤眼,摆摆手,说:“丫头不愿听这些,躲出去了。”

  萨日娜屏住呼吸,听了听,笑颜绽现,喜滋滋地说:“全喜队长的马队回来了。全喜回来了!你自己喝吧。我要去老爷那里作个帮手。”说完忙不迭地跑出去。

  果然是全喜队长的马队回来了。旗兵在格日图大院门前下了马。格日图在喊马倌、牛倌和扎那替他们溜马呢。萨日娜朝那里边走边说:“老爷的事咱不能看热闹,我得去了。”

  韩秀英终于找到了机会,跑回屋对阿妈说:“老爷喊我们过去,旗兵的马队来了。”说完转身出去,快步追赶萨日娜,边追边叫:“等等我。”她小跑起来,胸前的护身佛调皮地跳动着,震得她头晕目眩,吁吁带喘。

  全喜马队的骑马都解开了肚带,所有的马都跑得一身汗沫子,怕遭上卸鞍风,不敢立刻卸下鞍子。五六个下人一人手里牵三四匹马顺着路蹓去。桑布逞能地牵上了五匹,萨日娜故意使步态踉踉跄跄的,过去说:“别人牵三匹你牵五匹,是归你吗?我的男人什么时候这么会算计了?”

  桑布很深刻地说:“这是旗兵的马,别人牵三匹,咱也牵三匹,还能显出特别吗?不明白你就回去吧。”桑布板板着脸牵马蹓去了。

  萨日娜兀自笑笑,说:“你看这出息的。”她一拉韩秀英,说:“走,进去看看。”

  格日图太太和五月里里外外忙着。旗兵们在院子西南角的一口土井旁洗脸。格日图跟在全喜队长身后,听他讲追剿的结果。

  全喜队长的马队追出二百多里路,快到吴大舌头东北军驻扎的洮南府了。什么也没找到。再往那边,连消息、迹象都消失了。马队又急忙往回兜,在哈珠大集从一个猎人的嘴里得到准信,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人一人赶着十来匹骆驼,驮着货架拉荒向正东走了。

  全喜队长分析马贼把盐队化整为零了,往东追一程,进了一片连连绵绵的长满花曲柳的大坨子,骑马过不去,绕过去又太远了。那里又罕有人迹,怕遭埋伏,回来跟格日图想办法。

  格日图说:“只能到王爷府报告,请王爷派大队来吧。”

  全喜队长说:“你去请大队,就是看不起我们小队呀。我无能,格日图想让达尔罕草原流传我这样的名声吗?”

  格日图讨好地拍拍全喜队长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哪能干那事,我到王爷府认识谁?别说王爷,连章京对我都头不抬眼不睁的。全靠全喜,全靠全喜。”

  “就是,这事我和梅林说一下,把盐追回来的可能很小,查出马贼的底细还是有把握的。”

  五月太勤快了,哪里有活计,哪里就有她的影子。格日图太太看为客人准备的食品摆放妥当了,就揉着腰眼说:“五月呀,跟我到房里歇歇脚吧,等他们喝起来,我们还得站着伺候呢。”

  五月说:“我不累,我离开这里怎么行呢?客人这么多。”

  格日图太太说:“好吧,你看着,该我出来的时候就去叫我一声。”

  格日图太太拖着双腿要回屋。哈登女人从耳房里出来,招手道:“太太,太太。”

  格日图太太说:“有话说话,叫什么?”

  哈登女人到近前说:“师父们为舍扎布驱了邪祟,又灌了药,说没事。在死人那头,事儿还没完,原想在这里念经超度,看来了旗兵,他们杀业太重了,又要喝酒,师父们要回寺院了。”

  格日图太太说:“谁让他们在这里为死人念经超度的?”

  哈登女人说:“是老爷吧。”话出口忙作更正,“这是我猜的。”

  格日图太太把盖在头顶的头巾扯下来提在手里,说:“这好吗?那些横死的冤魂聚到这里来,我们的日子好过吗?快叫老爷来,把师父们送回去正好!”

  哈登女人恭顺地说:“就请太太回屋歇着,等我的回话吧。”捣着双腿向井边走去。

  格日图太太双手分别按着两个膝盖登上正房的台阶,不放心地回望杂乱的院子,打消了回屋的念头,靠在窗台上歇乏。

  韩秀英和萨日娜碰到了五月,五月背朝萨日娜,以此冷淡表示她十分的不满。萨日娜轻蔑地一笑,说:“五月,晚上可能有下羔的母羊,别忘了起来叫接羔的。”

  五月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地说:“别忘了,你是羊倌,这话应该趁早跟接羔的说去!”

  萨日娜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径直奔毡房那边去了。五月急忙喊她:“你往那里去干什么?那里有你的事吗?”

  萨日娜回头一笑,一字一板地说:“我要到那边墙角撒尿,难道这是你的事吗?”

  五月气得直跺脚。韩秀英说:“五月,不要和她斗气。她是半疯。”

  五月这时闲着,说:“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韩秀英扶着五月后背说:“五月的辫子越来越粗了。”韩秀英的扶弄让五月想到了老爷温存的拍打,身子就有僵了的感觉,说:“粗了梳头费事呢。”

  韩秀英弄着她的辫梢,说:“抽闲我替你梳一回吧。”

  五月笑笑,说:“现在哪有闲心管它,等客人走了吧。”

  韩秀英又说:“五月还有什么活,我手脚笨,你不嫌弃,就让我帮帮你吧。”

  五月心里舒舒服服的,说:“就等客人吃喝了。”又问:“你说我这辫子粗了漂亮吗?”

  韩秀英说:“这辫子配上五月的脸,还有比这更美的吗?”

  五月胖敦敦的,圆脸,眼睛小。但是,少女的青春气息能让她显示出惑人的气质。五月不懂,总觉得自己丑。以前没把丑放在心上,今天忽然让丑搞得忧心忡忡的了。

  韩秀英说:“五月,这院里处处离不开你的眼睛。你知道塔门盐队的人在哪儿吗?是谁这么命大,只活了他一个。”

  五月说:“一个叫舍扎布的。没死,也让枪声吓得丢了魂,师父刚刚把他的魂招回来了。”

  韩秀英的心扑通一声落下了。落下之后狂跳不止。

  这时,哈登女人一路急走,到了屋檐下太太跟前,垂头说:“太太,老爷说他顾不上师父们的事,全喜队长不高兴了,呵斥老爷呢。”

  太太烦恼透了,说:“哈登女人,你不要说你的话,学学老爷怎么说的吧。”

  哈登女人躬躬着腰,很卑微的样子,说:“老爷说,太太闲着没事,让她往火上加些木块,不要无事生非,寺院的师父有事会来找我的。”老爷还说:“哈登女人,客人多,你不要走来走去的。太太,我做什么才能让老爷高兴呢?”格日图太太的心被刺痛了,想想自己的事。她自言自语:“我怎么是无事生非呢?”身体突突的更加无力了。

  哈登女人说:“我该干什么呢?太太。”

  太太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随便吧。”忽然又改口,“你到灶上再炒几锅炒米,你不要到压饸饹的灶上去。老爷看见会不高兴的。”

  哈登女人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别人嫌弃我是正常的。”

  格日图太太看她悻悻离去的背影,想叫回来呵斥几句,又觉得呵斥不出什么明显的效果,便任她去了。

  五月和韩秀英并排走过来了,每人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两杯煮过的鲜牛奶。格日图太太快步加入她们的行列,边走边说:“师父们要回去了。这里这么乱,他们修行人怎么能呆得下去呢?”

  寺院里的喇嘛把经书往精致的盒子里装,看样子真要走了。舍扎布仍然躺在靠山墙的地方。挂在柱脚上的马灯照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扯着很重的呼吸。一眼就能看出他睡得很沉。韩秀英紧张地故意靠近他,偷眼瞟着他的样子,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他最亲近的人。她克制着过去替他搬弄一下枕头的念头,被他沉重的呼吸弄得非常痛苦。

  五月用肩靠了她一下,悄声说:“不要乱看,牛奶让盘子喝了。”

  韩秀英失态了,看溢到托盘上的牛奶,全身呼的一下热起来。

  经师把经盒用黄布包好,合掌默念几句咒语,对着窗外红红的火光说:“过患太大的不洁净的东西带着魔障来干扰我们了。”说完执意马上走。

  格日图太太疑惑地看看五月。五月说:“杯子涮了三遍。”

  格日图太太堆起笑脸,对经师说:“五月弄东西是很干净的,师父们要走,就请喝了这杯牛奶吧。”

  经师带着徒弟向外走,头也不回地说:“过患之敌是最可怕的,不要再勉强我们了。”

  经师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格日图太太毛骨悚然,觉得真有无数邪祟挤满了房间,便忙跟出去。五月也满面惊惧,却自大地要护卫韩秀英,说:“你先走。”

  韩秀英让开去路,说:“五月走吧。”她走在最后,瞬间感觉到了一点嘈杂后的肃静。她留恋地放慢了脚步,觉得这里即使是魔障丛集,也让她感觉亲切和欣慰。她盼着舍扎布这时醒来,盼着他忽然喊渴喊饿。那样她就能转身走回去。可惜舍扎布一动不动。

  哈登女人大模大样地迎着众人站着,不言语也不让路。几位喇嘛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绕开她,目不斜视地朝前走。格日图太太责怪道:“你老糊涂了就到墙角躺着去。炒米够了吗?”

  哈登女人说:“够了,炒米不够也是小事。我有要紧的话对太太讲。太太不听就算了。是老爷生气的事。”

  格日图太太问:“老爷又生什么气了?”

  哈登女人神秘地靠近她,悄声说:“在毡房那边,萨日娜抱了全喜队长的脖子;全喜队长照顾她的情面,没有张扬。不巧让老爷看见了。老爷骂她是没规矩的东西。”

  “萨日娜呢?”

  “萨日娜没听见。老爷是躲在哈达墙里悄悄骂的。老爷怎么能让全喜队长和萨日娜看见他呢?”

  “噢。”格日图太太举步又走,忽然停下,问:“你怎么知道的?”

  哈登女人吱吱唔唔地说:“我老了,粪尿都勤了。”

  格日图太太无奈而又严肃地说:“你最好让我省省心。去吧,到耳房里护着那个人,不叫你你不要出来。”

  哈登女人灰头灰脑地说:“是。”

  韩秀英勇敢地说:“太太,让我给她作个帮手吧。”

  格日图太太借着院里的火光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也好,她老了,什么事都要搅和,不要让她出来。对了,你也不要回去太晚,明天还得放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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